这场寿宴办过之后,便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天也愈来愈冷了。
锦秋坐在床上,听着外头那滴答滴答的雨声,心里好像也有个滴漏,随着这雨滴答滴答响,日子也就在这滴答滴答声里过去了,但是有些事情似乎并过不去。
院子里,红螺撑着一把草绿色绣菡萏的油纸伞,身着藕粉色的小夹袄,看起来倒像是夏日池塘里的一朵荷花,被雨水打得歪下去,莲叶挡着,很有些欲说还休的韵味。
她将那伞搁在廊下,端着朱红色的食盘上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锦秋这才回过神来,笑望着那碗升腾着热气的汤药,道:“何必再喝,我觉着身上早已大好了,这药又苦又涩的,闻着都呛鼻,”锦秋一面说一面像是真闻到那药味似的捂住鼻子。
“小——姐——”红螺拉长声音喊她,将药碗端过去,手上握着的一方月白色锦帕展开,里头竟有好几个赭红色的蜜饯,她笑嘻嘻地道:“还是表少爷有心,亲自送了这蜜饯来,奴婢前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锦秋笑着打趣她道:“你这样粗心的丫头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说罢便捻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又灌了一口药下去,虽然还是苦,但到底好一些。
“再吃一个压一压,”红螺捻起一个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吃下。
“奴婢觉着这府里无论是谁,便是老爷都没表少爷对小姐这样好,这么些年,除了表少爷还有谁记得您不能喝酒?还为您冲进火场去救人。只有表少爷才体察小姐的心思,顺着小姐,不像老爷只是责备人。”
锦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按你这意思他是我肚里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我看他之所以冲进去救人,也是不忍看一个无辜女子丧命罢了,这是他做男儿的担当,同我可没什么干系。”
“才不是,表少爷就是冲着小姐才去的,一定是的,”红螺撅着嘴,急道。
锦秋看着她,忍不住拿起帕子来掩着嘴角,呵呵地笑起来。
服过药后,她执意起身要往寿安堂去。
如今寿安堂就剩下个烧得炭黑的木架子,门额都被熏成了焦黑色,门前有十多个小厮冒着雨,拎着个木桶在那儿捡碎瓦,还有几个人在扛木头。
锦秋一面走一面看,斜雨扑在面上,扑了她满脸的小水珠子,额前两缕乌发也被打湿,紧贴着额头。
“好好的怎会起火,府里有什么风声没有?”锦秋问。
“奴婢只听厨下几个姐妹说此事全权交由老夫人查办,前儿还把看守这园子的廖管事也叫去了,不过好像没问出什么。”
锦秋微微颔首,心想祖母许多年不管事了,这一回突然要亲自查,必是被气得不轻。也是,她已是七十四的高寿了,福享过了,苦受过了,现下最怕的就是个死字。大寿时府中起火不是个好意头,她必定十分着紧这事。
走着走着她便走到那福熙堂前,蹙眉望着那屋子,总觉着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儿。
红螺见锦秋突然驻足呆呆望那牌匾,便道:“这匾额上不该有挽花的么,奴婢记得还是您亲自叫人挂上去的,怎么就不见了?这挽花儿可是一点就着的,福熙堂就挨着寿安堂,幸好那火势没蔓延过去……”
挽花?对,就是挽花!好端端这挽花怎么就给解下来了?
锦秋又望了望别处的几个抱厦,有的挽花不见了,有的还好好的挂在那儿,她心里一阵打鼓,道:“走,咱们也去问问那廖管事。”
……
国公府大堂中,国公爷朱秉成同周劭相对而坐,朱秉成四旬出头,却保养得极好,油头粉面的,同朱奥走出去便是说兄弟也有人信。他年轻时也是斗鸡走、狗无所不会的,这几年才收了心,上了道,也开始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谋算了。
周劭端着个青瓷茶碗,手腕子一转一转,那茶碗便一摇一摇,他盯着那碗里的淡黄色的茶水,好似在发愣。
“王爷,”朱秉成身子前倾,讨好地笑着,朝周劭拱手道:“等过了年,犬子便交给你了,若是到了江南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你千万别顾及我的面子,狠狠地罚,只要留他一条命就成。”
周劭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将那茶碗搁在玉几上,望了他好半晌才道:“国公爷您的意思本王明白,又兼显易是本王好友,本王更该点拨提拔他,可是黄河水灾这样大的事儿不可儿戏,无论是钱粮调配,修坝监工,或是安抚民众,都绝不是显易这样一个初涉官场的能照应得来的,这其中繁杂沉冗国公爷想必较本王更了解才是。”
“唉,都怪犬儿不争气!”朱秉成一拍膝头,长叹一声,道:“那王爷就留他在身边,不给他差事,就只让他跟着你,可否?”
周劭打心眼里不赞成,朱奥这样的,于吃喝玩乐上钻研深得很,可于正事上,一窍不通不说,还净是惹事儿,若是治水时带着他,周劭怕自己一时气极,会不顾情谊拿剑砍人。然而他是小公爷啊,他王爷面子虽大,也不敢砍。
“爹,”门口突然蹿出个一身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的朱奥,挨着门框,侧进半个身子来,朝国公爷笑得跟朵花似的,整个人也像是一朵开在门框上的奇葩。
“你……”朱秉成才被周劭婉拒,心里本来就火大,又见他这副不着边际的模样,气得从椅子上纵起来,一手指着他,骂道:“你这逆子,方才又上哪儿去了,不是让你到正厅来么!”
“我这不是来了么?”朱奥一点一点儿挪进来,不敢往朱秉成那儿去,只好靠着周劭那头走。
“我……我……”朱秉成左右环顾,好似在找什么,最后什么也没瞧见,只能指着朱奥点了几下,嘴角噙动着“我”了好几下,最后一拂袖子,哼了一声便走出去了。
朱奥望着朱秉成的背影渐远,深深呼出一口气来,瞥见案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水,直接端起来一口饮尽。
“这茶是本王的,”周劭抚额。
“嗐,”朱奥放下茶碗,落座在周劭旁侧,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一杯茶换个姑娘,值不值?”
周劭不解其意,问:“此话何解?”
“只要王爷你别被我爹撺掇着带我到南方那蛮夷之地,宋大小姐那儿,本公子就给你参谋参谋。”
听到这名字,周劭不由得心头一动,这些日子工部事务繁冗,无心他顾,寿宴那日的事早已抛在脑后,但这女子的芳名却仿佛镂刻在他心上,他一听见,心就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朱奥于是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怎么样?”朱奥冲他挑了挑眉。
“不妥,”周劭坚决道。
见个人,多大点事儿呢,有什么不妥的?朱奥腹诽。周劭也眯起眼睛,微昂起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女子虽才见了两回,但大约常梦见她的缘故,他竟对她生出莫名的熟悉感,这是二十二年的岁月中从未有过的,难道她真像是梦里那般,注定是他的王妃?
周劭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唬了一跳,自己分明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像她这样常语带机锋的怎会是婚配良选?
可是……为什么不呢?他自认在男女之情上天生凉薄,从未萌生过要与哪个女子共度余生的念头,现下遇见的这个,喜欢应当谈不上,但那莫名的熟悉感却是真切无疑的。
“王爷,王爷?”朱奥探过身子来,喊他。
“怎么?”周劭这时才回过神来似的。
“我还有个主意……”周劭再次附耳过去。
雨势愈发大了,待到掌灯时分,站在屋里锦秋便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歪在榻上,想起方才那廖管事的回话。
廖管事说他已经问过夜里看守那几个抱厦的成安,成安说寿辰当日牌匾上压根就没挽花,前几日也没见谁专门将它取下来。
可是锦秋分明记得当初是亲眼见着这牌匾缀了挽花挂上去的,难道是她记岔了?还是说这几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挂牌匾的事儿就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小姐,小姐!”红螺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锦秋的沉思,她小跑着进了屋,手中挥舞着一份米色帖子,上前递给锦秋道:“午间门房那儿收到的帖子,原本是交要给夫人的,我一看是给小姐您的,就捎过来了”。
自从当日寿宴,锦秋大放异彩,近来京城里多是簪缨世家的夫人太太们给锦秋下帖子,然而门房将帖子都送进了清溪院,也便是将锦秋的婚姻大事交到了李氏手上,幸而今日红螺机灵,拦下了一帖。
锦秋接过帖子一看,那笺上注明了“国公府”三个小字,她脑子里立时就浮现出朱奥和周劭二人的脸孔,心头微微不快,再拆开一看,竟是约她明日和韵茶楼相见。她不禁嗤笑一声,随手便将它压在枕头下,同那方帕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