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南之地飞到极东之地，再从极东之地飞到辽远的西北。他们的青春也是这样飞驰而过，年少时的不羁坦荡遗失在风中。每个人都怀揣心事，磨刀石把他们都棱角打磨得不再那么锋利。
学生时代的张小明乖张桀骜，他坐在教室的最后默默刷着习题。只有在面对羽三和林子归这帮朋友的时候，他才难得的展现出了没有锋芒的样子。初中时学校里有个女混混对张小明有意思，课间时分把他叫出来表白，就在他们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要说那女混混倒也不是太混，长得不丑但也不好看，不胖也不瘦，唯一的优点就是有两颗小酒窝。
当时林子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把罩在窗上的报纸掀开一角，现场观看了这精彩的一幕。她忘记了那个女混混叫什么，平时在初中和小学耀武扬威，大家喊她牛姐，牛姐的哥哥是高中的混混头子。表白那天牛姐双手叉腰，倚在栏杆上，用“我警告你”的语气对张小明说，“我喜欢你。”张小明后来和林子归说，他差点以为自己在梦里走错了片场。张小明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走廊上人来人往，他心里很不爽但是不好表现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林子归心领神会，给宋方然出了个主意。宋方然抢了同桌的篮球，跑到走廊上叫张小明一起去打球，成功解救了张小明。
当时张小明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不过牛姐悻悻离去。当晚下了自习，张小明发现自己的山地车被人大卸八块，这彻底惹恼了他。谁还没点关系呀，于是他四处打听，终于锁定了卸他车的人是牛姐的朋友。原来当天牛姐吃了一鼻子灰后很恼火，跟朋友抱怨了几句，于是有个二愣子替牛姐打抱不平。
第二天，张小明一个人去了二愣子的班上，矿泉水往他头上倒下来。下午还没上课，二愣子带着一群人来教室门口找张小明麻烦，估摸着得有二十来号人。中学生拼起来也是不要命的。只见张小明提着凳子就冲上去，往地上狠狠一砸，顺手把打前阵的小矮个给提了起来，吓得林子归的棒棒糖都掉地上了。小矮个就那么被张小明轻松地提起来，双脚离地。矛盾升级，对方龇牙咧嘴，吃了张小明的心都有了。这时二愣子的班主任咆哮着跑了过来，及时制止了场面。芙蓉镇的混混们也讲规矩，私底下再怎么打闹都不会在老师面前使横，于是世纪大战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回到教室里气得张小明一拳打碎了教室的窗玻璃，赔了九十块钱。林子归丝毫都不怀疑，当时如果老师没有及时赶来，张小明可能真的如他所言要拧断对方的脖子。
林子归在初中连扫了三年茅房，就是领导办公室后面小院子角落里的茅厕，用农村的话说就是旱厕。她回老家都没上过这种厕所，当然这也是她初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荣耀。因为茅房实在太臭了，于是她把六神花露水和自来水按比例兑好，再掺点风油精，把茅房里里外外喷了个遍。校领导上完厕所出来，夸他们干得漂亮，虽然味道有点奇怪，但是好闻了不少。宋方然可能是他们这群孩子中最乖的一个，从小学美术，拿奖拿到手软，大学扭头读了计算机，毕业后成为了格子衫程序员。
小四眼走得早，初中读到一半就溜之大吉，没有在班主任小兰的魔爪下呆太久，不过为数不多的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别看他现在黑瘦得像只猴，小时候胖乎乎的像气球。成绩最好的小四眼自学成才，一门心思想成为漫画家，后来去了高原上对着牛羊搞创作。林子归经常笑话他是最贴近自然的人。老人说一个人在孩提时代是什么模样就决定了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从这个角度说小四眼去高原吹气球是命中注定。漂泊了一年后重回气象站，他的心态好了不少，每到大雪封山，内心苦楚无法表达，他就对自己说：稳定工作嘛，有钱没地方花，还有偏远地区补贴，挺好的。艰苦的生活锻炼出了小四眼自我安慰的本事。他早早地来到机场等待这帮朋友们，期待已久的新疆之行要如愿了，他还挺激动的，昨天一晚没睡着，现在就差躺在机场的地上睡个回笼觉了。
接到人以后，他开着他爸的车带他们回家。林子归没有去过西北，显得很兴奋。本来是打算直接去新疆的，但是关于草原之灵的信息一点都没有查到，临时决定在小四眼家里呆几天。小四眼爸爸出差，妈妈有事到外地去了，家里正好没人。
“你要我给你买的无人机已经到我家了，”小四眼说。
“行，待会儿试试，”张小明说。
“小四眼，我已经想好要吃什么了，”林子归说，“烤全羊吧。”
小四眼痛快地说：“等找到草原之灵，请你们吃烤全羊。”
林子归从来没说过，羽三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跟她有过简短的聊天。她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她更愧疚。他们这些朋友里，她是最后一个见到羽三的人。最不幸的事发生前两个月，林子归去外地旅游，碰巧羽三也在当地游玩，他们组局吃了顿牛排。自那以后很多年，林子归都没有跟朋友去吃过牛排了。
她注意到张小明心事重重，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张口，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宋方然在手机上搜草原之灵，什么也没找出来。
根据先前采集的定位，温书斌锁定了东北的几处位置，地图上挨个筛查了一遍后将目光移向了漠河的一处民居。根据温书斌的推测，林子归一行人到达漠河当天入住北极村附近某民宿不多久，转而去木材厂附近呆了半天，晚上去了玲姐火锅店，次日就钻进东北森林里，据此他推断在木材厂的那半天是关键。温言主动要求替他跑一趟。
温书斌还在犹豫，温言抢过话头，“你要留下来办大事，这种跑腿的小活就交给我吧。”
林子归等四人前脚刚搓完西北特色烧烤，温言后脚就到了漠，河，顺着先前的定位信息找到了廖杰家。
温言上下打量了一遍廖杰，皮肤白净的像牛奶一样，身材笔挺细长。当时廖杰正在练剑，温言从他的招式中看到了自己向往的江湖。他注意到廖杰手上的皱纹和老茧，与这张干净的面庞极为不相称，他害怕看着对方的眼神，如同害怕在夜里梦见深海。
廖杰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马匹上，“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他的瞳孔里是一种深邃的黑色，透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
温言看着他，慢慢地，声音柔软起来，“好的。”
坐在古旧的客厅里，温言喝了口茶，茶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香。
“开门见山吧，”廖杰说。
“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温言说。
门口马路上，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和几辆平价汽车驶过。
炊烟升起，红烧肉的香味四处飘散。
听过了温言的来意后，廖杰犹豫了，眼前这位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年轻人单纯的外表下掩藏着如此深沉的内心，不经意提到的冷凝刀更令廖杰吃惊。
“我是见过他们，短头发的女生叫林子归，还有张小明和宋方然。他们去北极村的时候正好碰到我了，我请他们来家里坐了坐，”廖杰说。
温言反应很快，他说：“这么说你知道他们后来去哪里了，”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顿了顿，继续说，“他们去极南之地找到了海天螺，他们一定也在这里找到了冰之珠，所以他们的最后一站是草原之灵。”
廖杰说，“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要来问我呢？”他在想温言是如何知道冷凝刀的，但他没有问。
温言猜不透廖杰，他说，“你是怎么知道冰之珠？”他显然不知道廖杰带林子归他们去找了星使叶，话题只是围绕着冰之珠展开。
廖杰想要试探这位年轻人，他说“你是不是还想问他们是怎么找到星使叶的？”
温言爽朗一笑，“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啊。”
温言的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开口道，“只要你说，条件随便定。”
“你刚才说冷凝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收集了很多西焱朝的资料，布鲁尔家族的占星师搜索到了时空罅隙的秘密，河东诸葛氏擅长制作兵器，以冷凝刀闻名江湖。缘何在出来后不多久就死了？冷凝刀从此绝迹。所以，冷凝刀才是进入时空缝隙的关键。”
廖杰在心里感叹温言超出常人的信息检索和推理判断能力，他试着继续往下挖，“你都已经知道冷凝刀了才是关键，怎么不自己去找？”
温言生性骄傲张扬，遮不住口，他说，“，我们家在西焱朝时也算有些名气，要不是天山寒池已经没有玄晶铁了，我早就打造出了第二把冷凝刀。”
廖杰微微颤抖，很快恢复平静，努力挤出微笑，“温以良将军，想当年也是条好汉啊。”
听到先祖的名字，温言登时坐直，“廖先生也是博学之人。”
日落时分，暮云合璧，如血的残阳使他想起西焱末年的战场，亦师亦友的挚交临终前没有闭上的双眼回荡在廖杰的脑海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不能忘怀那一句：活下去，经年累月的追思中，变成梦里断断续续的回音。江湖中人只知道河东诸葛的姓氏，不敢只呼其名。旁人眼中的诸葛氏是一代侠客，他却爱叫他小名阿弋。当你温以良遣人暗算他，临终前诸葛弋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在绝望岛里等着灵魂焚寂，等来的却是温以良把诸葛弋骗来时空缝隙之中，可怜诸葛弋到死时才知晓温以良的道貌岸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现世在动荡与和平中摇摇晃晃，他总算是得以借用全新的躯壳等待时空缝隙的最后一次开启。
他去马厩里看自己的坐骑，他往马槽里倒了点黄豆，“我会杀了他们。”健壮的马儿嘶鸣，像是在回答他刚才的话。
温言在漠河四处打听廖杰的底细，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廖杰耳朵里。隔了几天，温言再次登门拜访。
“廖先生，不拿到我的答案，我是不会走的。”
廖杰还不能那么快杀了温言，可是如果什么也不说，固执的年轻人又不肯离去。他只好说，“我小时候听父母提起过西焱朝的事，以前他们是跑运输的，经常往返漠河和谷滩，所以听到过一些。冰之珠这株药草，我们住在山里的算是认得。”
温言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廖杰，“听说你是凌空门的传人。”
廖杰瞥了一眼温言，又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哪还有什么凌空门，不过是戏法罢了。”
温言昂着头，“如果我生在西焱朝时，一定会是大侠。那是个多么好的时代啊，武学门派欣欣向荣、人神妖邪各据一方、刀枪剑戟和无尽法术同步登场，这些只在网络游戏里出现的场景，西焱朝时每天都在上演，”温言露出仰慕的神情。
廖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情不自禁地加重了语气，“无数条生命死在你所谓的江湖中，你以为浪漫的刀光剑影，不过是杀人利器，”他此刻的眼神如刀。
“跟我合作吧，我们一起揭开谜底。”
廖杰假意答应，“好吧，我们是可以统一战线。”
“冷凝刀，”钟大爷悄声对刘师傅说，“老刘，这东西怎么弄啊。”
刘师傅抽烟，没回他。
林子归等人在小四眼家里烦恼着，草原之灵的线索全无。宋方然翻钱包时无意中看到了定位装置，小四眼特意开车把它扔到了市郊，这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行动线被温书斌全盘掌握。
宋方然说，“我就知道温书斌没安好心。”
林子归安慰他，“现在说也晚了，我们接下来的行程要小心点，尤其是看好这三样东西。”
宋方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看向张小明，“小明，你不是去过新疆吗？还在边防连服役，你能不能打听到什么呀？”
张小明摇摇头，“我确实是在新疆听一位牧民说过布鲁尔家族，但是他也没告诉我其他的呀。”
林子归随口说了一句，“要不然就去到那边慢慢打听吧，说不定就打听出来了呢？”
“也只能这样了，”宋方然无奈地说。
张小明接话，“按照刘师傅当时跟我说的话和我当兵时打听到的消息，我可以划定大体的方位。”
就这样，他们准备去边疆。
宋方然隐隐担忧，布鲁尔家族占星师一脉的文字早已失传，他们想要从史料中找出消息已经不太可能了，除非天降贵人。
晚上，林子归没有睡好，小四眼家隔壁有亲戚来串门，麻将搓到大半夜，说话声音震天响。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有耳鸣，嘈杂的环境声令她焦躁不安，她捂住耳朵，耳鸣声变相地放大，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只好起床去冰箱里找点吃的。
宋方然在阳台上抽烟，听到有响动后转身看向饭厅。林子归拿了瓶牛奶和一代饼干，坐在沙发上开始消灭它们。
“还不睡啊，”宋方然说。
张小明和小四眼睡在同一张床上，一个人睡得四仰八叉，另一个人被挤到了床边。
林子归嚼着饼干，把吸管的塑料薄膜撕下来，丢在垃圾桶里，吸管插进牛奶盒的孔中，“睡不着，隔壁太吵了。”
宋方然掐灭了烟头，丢在烟灰缸中。他把烟灰缸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去阳台的水池上清洗干净，又把烟灰缸放在茶几上。
“你怎么抽这么多烟，”林子归问。
宋方然长叹一声，“不详之兆。”
“这一路上你都心事沉沉，”林子归紧接着转换话题，“西焱朝，历史课本上都没怎么提起…好神奇啊。”
“是啊，我们这次出来也很神奇，就像是被设定好了一样。”
“出来这么久，突然想吃粉了。”
宋方然吃了块饼干，又伸手去拿，结果林子归已经吃完了。
凌晨的西北小城，夜空中没有星星，安静得像在家乡芙蓉镇一样。
他们收拾好行李，奔向极地之旅的最后一站。
许多年后，两鬓斑白的林子归再次踏上边疆，她撑着拐杖走在阿勒泰的可可托海，她拾起落在地上的叶子，蹲在绿得有些发蓝的溪流旁，缓缓说道，“如果知道得到草原之灵的代价如此之大，我还会继续走下去吗？”她对自己的提问，没有给出答案。
林子归形容自己的人生只有四个字：坠落、失重。
天地之间的距离，在遥远的边疆被无限拉长。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分不清黎明与暮色。用一生去寻找许多问题的答案，然而更多的问题没有答案。
天亮了，起风了。他们又要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