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席地而坐,从随身携带的蓝色帆布包里取出一瓶酒和一份油纸包。拧开酒瓶盖小酌一口,末了还闭上眼回味一番。拆开油纸包,烤鸡腿还剩下点热乎气。老人啃了一大口鸡腿,吧唧着嘴,故意发出很响的声音。
林子归的伤口虽然在墓穴里就已经止住,但还是流了不少血,她有些虚弱无力,靠在树上眼睛半睁半闭。她穿着浅色的牛外外套,袖子上浸着整块整块的血。宋方然从包里掏出巧克力,撕开包装,让她吃下。林子归慢慢地咬了一口,她感到有了些力气,又有点渴了。她卸下书包,拿出矿泉水喝完了最后一点。
廖杰使出凌空之术探查了一番,找不出破解幻境的办法。凌空之术耗费体力,加上他本就学艺不精,不消几分钟就瘫倒在地。躺在林子归的旁边大口喘着气。宋方然笑他技术不行,在网络游戏里还没出新手村就先被敌人干倒了。廖杰冲张小明使了使眼色,张小明读懂了他的意思。看着眼前这阵仗,料到僵持下去必然是伤敌未必一千但自损超过八百。
张小明走上前几步,朝着老人的方向开口说:“大爷,有事好商量。”
倏尔,他们几位回到了现实情境中。经过刚才这一番较量,谁也不敢小瞧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此时老人酒酣饭饱,垃圾收拾进塑料袋里,放到帆布包中。撑着膝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朝张小明招手。
张小明走过去,老人又摇摇手,看向廖杰的方向。
此时廖杰体力稍有恢复,不过硬碰硬肯定比不上会操纵幻境的老者,他开口道:“你想做什么交易。”
只听老人道:“你从书房里取出了一本秘术,对吗?”
这位老人跟他们做的交易就是只要把秘术书叫出来,他们就可以带着星使叶离开,否则会在幻境里耗至筋疲力竭而死。张小明把廖杰拉到一旁,劝他交出秘术。如今已不是千百年前神鬼共舞的时代了,也不是白衣飘飘的江湖。秘术如同藏匿在往事中的每场对决一样,在属于它的时期绽放,在不属于它的时期枯萎。
“等冰之珠的使命结束,秘术也会永远消失,不是吗?”
廖杰抚摸着胸口,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般虚乏无力。他没有站稳,往后跌了几步。他心想,年纪大了就是不行。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交出秘术扔向老人。
老人一把接住了。
补充了能量后的林子归不像刚才那样难受,她走到廖杰身边想安慰他。短暂的相处让大家对这位来自漠河的男子彻底放下戒备,在墓穴里的某个时刻她把他当成了共生死的战友。可是话未出口她意识到了不对劲,左右张望了一圈似乎少了点什么。突然间她脊背发凉:“带我们进来的那个人不见了。”
张小明同样吃了一惊:“笨蛋呢?”
“你们是在找我吗?”老人换了种腔调,说罢从口袋里扯出一张人皮面具。适才带大家进到墓穴里去的网友笨蛋L就是刚来抚远时遇到的老人,他的伪装之深连自诩为行事谨慎周密的宋方然都毫无察觉。
安静的山林中有野生动物狂奔后踩踏地面留下的声音,林子归下意识后退几步,不小心踩断了树枝。风吹过山岗,雾气弥漫的荒野间一位老人孤独地伫立在旁边,他对面的年轻人势众而力寡。老人转身离开,他身上穿的棉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张小明叫住了他,询问其来意。老人没有应答,兀自离开。
“跟着他,”廖杰轻声说。
出去了之后老人终于停住脚步,他头发花白,眼睛炯炯有神。
回到旅馆里,谁也不说话,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们会想着老者说过的话,林子归忘不了的是他转身的一瞬间,他仿佛是一颗苍老但不倒下的胡杨树。在他离去之前说:“你们以为这一趟旅程只是突然为之的冒险吗?其实在你们生命的图谱里,早就写好了,星使叶等待着能够唤醒它的人,这个人就是你。而我的使命就是,等着星使叶被属于它的人带走。我累了,可以去睡觉了。”
对话结束后,大家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况味难言。那位老人的真实身份是无望峰守墓人,自他记事时候起,就注定了要与荒凉寂静为邻。他在无望峰等待了几十年,终于等来了可以带走星使叶的人。他烧毁了子恒先生的书,也烧毁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本秘术。老人自少年时便独自守在陵山旁,他种了棵果树,几十年后已亭亭如盖。冬季的东北山林极为寒冷,他从树门进入墓穴,抱着火盆取暖。一年又一年地等着来取星使叶的人。他等到了,他说,使命完成。
后来他们又一次回到无望峰,那座陵山已不可见,只有树上的刀痕提醒着他们那段冒险之旅。穿过无望峰,穿过丛林,穿过东北不太温暖的冬天,穿过悠远而年轻的岁月。他们莫名地悲伤起来,不知来处的悲伤和不明归途的悲伤混合在一起,张小明突然有些难过,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那位老人突然地来到他们面前,带他们走进了一段久远的前尘,张小明端详着星使叶,鹌鹑蛋般大小,翠绿的色泽,颜色纯净到让他不安,生怕下一秒就碎成颗粒。
廖杰在街边的小铺里买了包烟,昏黄的路灯下点上一根,约莫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公房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淘汰掉的沙发和缺角的桌子躺在垃圾桶旁边,一只猫站在墙角上,瞳孔里散出绿光使夜色添了丝诡异。该回去了,他对自己说,抽了半截的烟丢在地上,往回家的方向走。一对年轻的夫妻牵着小男孩从烤肉店出来,钻进停在路旁的车里。男孩蹦蹦跳跳地喊着“气球,”女子叫住了卖气球的老奶奶。男孩把气球抱在怀中,坐进车里。女子的笑容中掺着无可奈何与宠溺。
廖杰接到宋方然打来的电话,极东之地的任务完成,他们准备离开东北,去向下一站。廖杰想说的是很快就结束了,但他说道:“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从无望峰回来后,林子归就感冒了,原本的行程被迫延后几天。新买了一架无人机寄到小四眼的公司,他们准备在西北汇合,去寻找草原之灵。
廖杰穿着睡衣在房间踱步,家中装修古朴的不合时宜。尽管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一双手却满是皱纹,手指上遍布老茧。河东诸葛氏从时空缝隙回来的时候,用锁灵壶把他从绝望岛带了回来。诸葛氏在归家中途去世,尚是半副灵魂的廖杰被温以良带回极南之地,温以良试图练成一队死尸篡位夺权。诸葛氏本来答应与他合作打造一艘巨船,后来无意中识破温以良的图谋,他不从,于是温以良使计将他杀害,后又对外谎称诸葛氏暴毙。半幅灵魂在荒山里飘荡了几百年,吸收日月天地之光华,终于在几十年前附身于东北的傻子廖杰身上。邻居说从小傻呆呆的廖杰像是突然开窍一样聪颖异常。他四处打听,终于锁定了温以良后人的地址。那时,距离时空缝隙彻底关闭只剩下二十年。
“叔叔,等我办完事,就回到绝望岛,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把一张纸捏成拳状,“温家的后人,一个都跑不了。”
休整完毕后,林子归他们踏上了去西北的火车。廖杰来送行:“这是我家乡的特产,你们带着路上吃。”
东北的乡村草木稀疏,田地上种着他们都不认识的作物,低矮的砖房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朝相反的方向退去。绿皮火车上农民工模样的人穿着迷彩服,提着蛇皮袋坐在车厢连接处,他拿出空矿泉水瓶,接了半瓶热水。热水把塑料瓶烫变形了,他拧紧盖子,把水瓶放在身上。林子归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从南到北,他们出来有些时候了。
“还记得我们中学吗,坐着绿皮火车去市里面玩。”
乘务员来收餐盘上的垃圾,宋方然把盘子递过去。
十五岁的他们,在高中暑假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去邻县坐火车到省会城市玩。芙蓉镇在他们大学毕业后跃过绿皮火车时代一步到位建了高铁站,在那之前他们乘火车要坐四十分钟班车去隔壁的县城里。回来过暑假的小四眼也在他们当中,宋方然把笔记本递给羽三,上面写着游乐场的地址。他们要去坐摩天轮,看电影。
“我还没去过电影院呢,”十五岁的林子归说。
“我去过,”张小明的声音里透着些许自豪,“但是我吃爆米花来着,吃着吃着睡着了。”
张小明带着他爸淘汰下来的一部只能手机,其他人都是按键机。手机支付还没兴起,他们每个人带着三百块钱,在火车站门口的肯德基吃了全家桶套餐。
“林子归,你想吃的肯德基也吃了,我想玩的摩天轮几点去啊,”羽三说。
张小明把上校鸡块递给羽三:“她咋样都行,就现在去吧。”
羽三兴奋地坐了两回摩天轮,张小明用数码相机拍下了她的笑脸,照片不太清楚但是他一直放在钱包的夹层里。多年来钱包换了好些个,那张模糊的照片始终带着。
火车摇摇晃晃地叫醒他们悠远而年轻的岁月,年轻的他们想起更年轻时候的自己。十五岁的少年,瞒着父母溜出家门,在摩天轮上被吓哭,在电影院里被感动哭,在傍晚回家的大巴车上讲着笑话,笑着笑着都乏了。张小明坐在羽三旁边,已经睡着了,他把刚刚在服务区买的牛奶放进她的书包里。
陌生的东北,乘务员推车餐车开始叫卖午饭。
“她曾经给我编过一个草结的绳环,”上次回家张小明忘记了取出口袋里的照片,钱包泡了水,褪色的照片软塌塌的,在太阳底下晒了几天也无济于事,“可是我已经要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张小明默默看着窗外。
现在车票不太好买,他们要坐几十小时的硬座再转飞机。林子归要了三份盒饭,分给宋方然和张小明。她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死尸容貌犹在脑海中,想起这些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老人扮猪吃虎与他们共同进入子恒先生的墓穴,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火烧了书房,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可能现在就不是坐在火车上吃盒饭了。
“你说,他为什么要把书房烧掉?”
“他的目的就是等我们来取星使叶,可是又不能让书房里的秘密泄漏出去。”
“所以星使叶和那些书不能同时存在于世,必须二择其一,星使叶更重要一点,”宋方然说,他总是能注意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信息。
“我看那个廖杰也有点奇怪,反正和我不是一个频道里的人,”林子归抖抖肩膀。
张小明穿着蓝色的冲锋衣,出门在外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负重,所以他只带了一件外套。星使叶放在内衬的拉链里。没想到这趟极东之行比设想得更艰难,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去边境线上看一眼,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东北。
沉默片刻。
张小明说:“也许他一生都在等待着前去寻找的人,换做别人,别人也会那么等待。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去找他。”
宋方然说:“我有种预感,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马上要去下一个地方。”
林子归低着头:“我们到底是在寻找什么呢?”
阴云吞没了晕染开来的暮色,林子归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一座灯塔的剪影孤独地矗立在森林里。她收起窗帘,看着北方渐行渐远,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年以后,林子归偶然得知,那天晚上回到家中,老人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再也没有醒来。
寒凉的春天,过得像芙蓉镇的冬天一样。
廖杰在马厩里给他养的马添草料,他平静地抚摸着马鬃,神情平静温和。这是他唯一的马,看见它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是一名西焱朝的战士,披着战袍,手持长枪,呼啸着来来去去。他一个人活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的模样。
“很快就会结束了,”他说。
一路上,林子归他们听说了很多西焱朝的故事,鲜衣怒马的江湖少年,戎马不歇的斥候将军,风云飘荡的九州过往,那些个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在旁人的讲述中灵动起来,真实得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宋方然开了局和平精英,拉着张小明和林子归一起玩雨林模式。林子归刚跳到天堂村就上了天堂,张小明抢了副三级头盔,宋方然猫在树丛里开着六倍镜盯梢。“毒圈要缩小了,赶紧跑呀,”林子归急得在旁边直跺脚。
他们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张小明奋力地厮杀,枪声被火车上嘈杂的声音掩盖。
鲜血淋漓的西焱朝,没有让他的子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廖杰拔出断刃的刀,用干燥的帕子轻轻擦拭。
温言的冷凝刀研究没有任何进展,他一筹莫展地坐在沙滩上扔石块。温书斌在阳台练拳,汗水浸透了他的速干衣。
“真是愚蠢,”温言自顾自地说。
听了一夜的雨声,林子归他们紧赶慢赶总算是登上了飞机。小四眼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去市里,临走前把咕噜交给巩莉,让她代为照料。
小四眼说:“猫粮和猫砂都在我房间里,它脾气很好的。”
巩莉顺着咕噜的猫往下摸,它舔舔她的手,女生果然是拒绝不了可爱的小动物。“以后你就是气象站第一宝贝了,”巩莉笑成了一粒花生米。咕噜从巩莉怀里挣脱开来,三两下就蹦到了床上,它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在床上散步。
“忘了告诉你,”小四眼说,“它喜欢睡床上。”
巩莉的微笑渐渐凝固,她也忘了告诉他,其实她有洁癖,压根没养过宠物。
王站长把小四眼送到山下去搭车,在路上也没忘记保媒拉纤,“有空去我姨家坐坐,我觉得你们两真的挺合适。”小四眼尴尬地笑笑,应承了下来。
林子归跟我讲述这段故事时,结尾是如释重负的语气。难以想象林子归这样一个独居时晚上要留一盏灯的胆小鬼,能在东北的原始森林里灵活得像一只猴。路面尚未干透,飞机滑行了一阵后在跑道尽头起飞。再见了,东北。江湖路远,后会未必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