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斗犬的次日,茂陵杨家便出了命案。杨家报到官衙时,茂陵尉张汤尚在寿陵的工地。案情重大,尉史[58]鲁谒居不敢耽搁,策马赶到工地,将消息报告给他。汉代地方县治,令长[59]之下,设有尉,主管一县的治安。茂陵为陵邑,与一般县治不同,不由郡管,而是分归太常府管辖,而陵邑的县尉也兼管工程。张汤对此极为上心。他家远在杜陵,衙内无公事时,几乎日夜驻守在工地,在他的监管督促下,陵工进展很快,土方掘进已经过半。
张汤皱着眉头听完报告,问道:“这事报过县令大人了?”
鲁谒居点点头,“李县令要小的急报给大人,说等你回去商议。杨家的苦主还等在县衙。”
“既是抢劫杀人,先把案犯拘起来,审结后,依律问罪就是了,有甚好商议的。”张汤颇不以为然。在他眼中,陵工比案子要紧得多,对他的前程关碍甚大。
“可……”,鲁谒居看了看四周,放低声音道:“案子牵涉京师的贵戚,县令大人说很难办。”
“贵戚,谁?”
“说是修成君家的,来头大着呢。”
张汤出任茂陵尉前,曾在长安做过多年的狱吏与内史掾[60],修成君的背景他当然知道。他不再说什么,纵身上马,随鲁谒居飞驰而去。
回到县衙,县令李文早已等在后堂。匆匆看过杨家的诉状,张汤知道他为何畏缩了。
当日一早,家住茂陵的李亨带着修成子仲一伙,到杨万年家买犬,指名要那只青駮。价钱出到了二百金,杨万年坚不肯卖。买卖双方先是起了口角,而后恶语相向,恼羞成怒的修成子仲,仗着人多势众,命手下强行牵犬,双方都动了手。争斗中两死一伤,死的是杨万年与其父杨昌,伤的是李亨的家仆,系被青駮咬伤。青駮最终被修成子仲的人射死,之后这些人便扬长而去,估计已经回了长安。狱丞已带人去杨家踏勘了现场,死者亦经仵作验明,致死的是刀剑之伤,初定为强买民物不逞,故意伤人害命。
张汤摩挲着手中的爰书[61],头脑却在飞速翻转。狱吏出身的他,各种律条早已烂熟于胸。这案子事实清楚,狱丞定谳准确,按律是弃市[62]的重罪。通常情况下,他会“行法不避贵戚”,问题是,这个修成子仲,与天子有甥舅之亲,如何处置,决不可造次。
从前,他最为服膺的是酷吏宁成。这不单是因为他出任茂陵尉,出于宁成的力荐,更是由于在治狱上,他们志趣相投。宁成行法不避贵戚,敢作敢为,极有决断。他任中尉的十年间,京师的皇亲贵戚,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谈虎色变。可终因树敌过多,百密一疏,被人抓住了把柄,髡钳亡命,逢大赦方保住性命,下场令他心寒。
结发以来,张汤做狱吏几近二十年,虽精于律法,却沉沦下僚,久久得不到升迁。后来,一个名叫赵兼的人因事下狱,囚在他的管号。张汤得知此人是淮南王的姻亲,于是倾身服侍,没有让他吃到半点苦头。赵兼引之为患难之交,出狱复职后,奉为上客,处处为他延誉,张汤这个名字,从此才为人所知。由此,宁成才会用他为内史府掾,他也才有机会崭露头角,一年之内,以自己的精明干练迁升为长吏。二十余年的仕途蹭蹬,他揣摩出来的教训是,做事要认真,可得留余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再就是要善用律法,该狠的要狠,该松的要松,而且要松得没有毛病。
他合上爰书,声色不露地望着县令,“这件案子,大人怎么看?”
“人死了两个,是件重案,压是压不住的。如何按律,是张君的职事,你斟酌着办吧。”李文看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不错,这样的重案是压不住的。至于职事,一县的治安,责在县尉,由他定谳,也是正办。李文召他回来,名为商议,实则置身事外,轻轻一推,责任全落在了自己身上,居心不问可知。自任职茂陵后不久,张汤就觉出县令与他面和心违,可嫌隙由何而生,李文不讲,他也无从问起。渐渐他才明白,他的能干与勤勉,使他在劳绩与官声上,都盖过了县令。汉代一县之主官,有令、丞、尉三人。令为首,丞为副,掌管文书,是令的副手。尉掌治安,与丞官秩相同,同为长吏,由朝廷直接考绩任用。李文虽由妒生恨,张汤无过错,他也无可奈何。张汤为求相安无事,平素致力于陵工,为的就是避开他。可怕什么来什么,这件棘手的案子,陷他于两难的境地。
此案牵涉皇室亲贵,深究严办,会得罪权门势要;不办,是失职;办而敷衍,不深究,是枉法渎职。无论他怎么做,都是凶多吉少。县令有项使他忌惮的权利——在邑县官吏的考绩上报前,加以评语。汉代每年秋冬上计时,丞尉以下,都要接受考绩,称之为(考)课殿最,即据官吏的劳绩大小,排出名次。名次靠前者(最者)为优,予以勉励嘉奖,名次殿后者为劣,予以督责,甚至会上报大府[63],以不称职免官。李文刚才那一笑,很阴险,可以想象得到,他会给自己什么评语:不任职[64],软弱不胜任,甚或更糟,说他见知故纵、枉法不直[65]。
“为官一坐‘软弱不胜任’,势必终身废弃,再难入仕。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他耳边又响起宁成的声音。宁成好为人师,常对下属耳提面命,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有过错免职,还有起复的机会,而“软弱不胜任”,则意味着你根本不够做官的材料,会被永远关在官场大门之外。他心头一震,瞻顾徘徊,徒乱人意!李文想看他的笑话,他偏要抖擞精神应对这个挑战,要对手的算计落空。
张汤看似不在意,冲李文点点头道:“那好,卑职就先办眼前办得了的事。来人,带杨家的人上来。”
男女老少十余人,跪了满满一堂,呼天抢地,要官府做主,缉凶申冤。张汤摆摆手,止住众人,“汝家之事,本尉与县令大人都已明了,朝廷律法无情,对恶人决不会姑息。汝等先回去安排后事,殡殓亲人,入土为安。”
“天子脚下,竟有歹人白日入户行抢,行凶杀人,王法何在!他们仗着甚?我杨家拼上全家的性命,也要讨个公道出来。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求大人为小民做主,为吾儿吾孙申冤哪!”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目光灼灼地看定张汤,抗声而言。侍候在一旁的鲁谒居,悄声告诉他,这是杨家的家长,杨万年的大父。
“来人呐!”张汤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肃杀之气,一屋的人众顿时安静下来。他传令鲁谒居带领一队狱卒,拘捕李亨下狱候审。随即起身搀起老者,很郑重地说:“老人家放心,人犯一个也跑不掉,都会按律治罪,明正典刑。你老还是先回去料理亲人的后事吧。”
“可那主犯跑掉了,说是甚长安来的贵戚,大人一定要捉他归案,莫使吾儿吾孙,九泉之下,抱恨终天哪!”老者言罢,大放悲声,杨家的人也都随之泣下不止,整个后堂,哭声震天。
“老人家,”张汤揖手道,“拿住了同伙,他还脱得了干系?可在长安拘捕人犯,由不得茂陵,总得呈报京师的衙门允准,你老总得容我些时候不是?老人家还是先领家人回去,操办亲人的后事要紧!”
对张汤的承诺,老人半信半疑,可也只能如此了。于是长揖道:“大人的话吾等记住了。大人积德行善,为小民做主申冤,吾阖家焚香祝祷,愿大人子孙富贵,公侯万代!”说罢,由晚辈们搀扶着,一行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总算打发了苦主,张汤长吁了口气。在一旁静观了多时的李文笑道:“看不出老弟做事还真有良吏之风!这件案子你若办得妥当,本县考绩时最好的评语非君莫属,老弟好自为之!”
“全凭大人栽培。”张汤恭敬地笑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单人匹马去了长安。
坐落于尚冠里的武安侯府,是座占地百亩,前后五进的大宅。院内近日工料堆积,匠人蚁聚,斧锯之声不绝于耳,看得出又在大兴土木,扩建装修。散朝后,田蚡推掉了几处应酬,早早赶回了家中。今日,他约见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与燕王刘定国已约定了婚期,明年春三月,燕王之妹将嫁入田府。田家原为编户平民,自己封侯拜相,贵极人臣,很快又要迎娶诸侯国的公主为妻,虽属再醮,可对田家,仍是件光大门楣的大喜事。婚事,他决计要大办,皇太后也赞成。扩建装修,使侯府焕然一新,是题中应有之义,更关系到他的脸面。可计算下来,工、料两项,所费不赀,手头一时颇感拮据。借用官钱,必得经过大农令,绝难保密,消息若传到天子耳中,以为他假公济私,保不准就会有不测之祸。他也不愿向太后与亲友们张口,觉得有失丞相的身份。正在踌躇无计之时,外孙修成子仲来找他,说是他师傅有事求他办,细问之下,那人竟是个做马匹生意的富商。田蚡心中窃喜,商贾求人决不会空手,更何况所求者是当今的丞相。
在后宅更过衣,田蚡回到会客的前堂,正思量客人会求他办什么事,府丞禀报,客人到了。及至照了面,却不觉暗自失望,脸也冷了下来。
客人四十上下,身瘦脸狭,眼小无光,身着普通的麻布衣衫,全无富商大贾的气象,或许不过是个平常的马贩子。客人俯首敛容,长揖为礼,态度极为恭敬。田蚡颔首,算是还礼,连坐也没让。
“听仲儿讲,你是他师傅?”
“公子们好武,在下少时习过武,有时指点一二,不敢忝称师傅。”
“连仲儿都肯为你说项,可见面子不小!有甚事,讲吧。”田蚡白了他一眼,思忖着如何赶快打发他走人。
“小人求见丞相,是受人之托,并非为了一己的私事。”
“哦?”田蚡大感意外,“你受谁之托?”
“罪臣宁成。”
“宁成!你是说那个做过中尉的酷吏?”田蚡不只是意外,而是大为吃惊了。整倒宁成,他是主要人物,宁成恨犹不及,竟会求到他门下,真有些匪夷所思。
“正是。”
“他求我甚事?你说。”
“宁大人闻知丞相将有合卺之喜,特托付在下,奉千金为贺。”
一直低着头的客人猛然举首,幽幽的目光仿佛看到了田蚡心里。田蚡倏然心惊,这才觉得面前这个人绝非寻常之辈。
“你与宁成?”
“是朋友。在下贩鬻,游走四方,在南阳结识了宁成。”
“哦?南阳,他可还好么?”
“宁君是南阳人,遇赦后便回了家乡。与族人垦田殖荒,兼营盐铁,宁家现已是郡中的大户,与孔氏、暴氏鼎足而三。”
这个昔日的对头,想不到却能因祸得福,他送这份厚礼的居心,倒不可不问明白。田蚡这才向客人摆了摆手,“请坐下说话,客人怎么称呼,哪里人哪?”
“在下朱六金,山东鲁人。”客人顿首称谢,神色愈发恭敬。
“你去告诉宁成,他的心意我领了,这礼,我不能收。”
客人面露难色,沉吟不语,良久,方揖手道:“在下受朋友之托,诺而无信,无颜再见宁君!敢问丞相,为甚不能收?”
“从前虽然同在朝廷做事,可我们不是一路人,并无交情。平白厚赠,居心叵测,你说,我敢收他的礼么?”
原来如此,朱安世的心放了下来。“丞相误会了!临别时,宁君一再叮嘱下走代为向丞相陈情,拳拳之心,可质天地。他说自己往昔好胜任性,招怨甚多。戴罪以来,时时反省,知道自己糊涂一时,是大错了。宁君奉千金为贺,别无所求,无非借大婚之机,向丞相谢过输诚,表白心迹而已。在下愚笨,没有先向丞相道明宁君的曲衷,错在下走,还望丞相见谅。”
别无所求?田蚡根本不信,大摇其头道:“宁成已是布衣草民,就是不送礼,本府也不会把他怎么着。千金之礼而别无所求?骗骗小孩子可以,这个话,会有人相信么?你是买卖人,人情事理上,应该很明白。既做说客,就讲明来意,用不着藏着掖着。不然,这不明不白的礼,本府是绝对不能收的。”
“丞相洞幽烛微,是在下多心了。宁君确实还有话,说他愿为朝廷,再效驱驰。恳求丞相在朝廷起复罪臣时,在天子面前,为他说句话。”
“哈哈!”田蚡捋须大笑起来,“这不就得了!说来说去,还不为的是做官。这么大的手笔,是想要多大的官呀?”
“宁君自二千石的位置上罢职,当然还想在这个位置上起复,若有难处,退而求其次,做个比二千石的关都尉也成。”汉代高官的秩禄,大致可分两档:万石,二千石。三公秩皆万石。二千石又分三等:中央九卿秩皆中二千石;郡国守相次之,秩皆二千石;郡国及关塞都尉又次之,秩皆比二千石。宁成曾为中尉,位列九卿,以比二千石复职,等于降了两级,俸禄也低了许多。
朝廷每年秋冬上计时,要考核官吏的劳绩,奖优黜劣。罢职官员的起复,一并进行。官员的任用陟黜,丞相有建议之权。不过张张口,就能有千金的进账,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田蚡心中暗喜,可面上仍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话,本府可以去说。可事成与否,用与不用,用,派作甚官,全在于天子。宁成他应该明白,所望不要过奢。”
“丞相肯帮他,不啻再生之德!宁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定会肝脑涂地,以报万一。在下先代宁君,叩谢丞相再造之恩!”朱安世再拜顿首,大事有望告成,这一份欣喜,情见乎辞。
“你倒是个肯帮朋友的人!你告诉他,即便如愿,也莫得意忘形。以后凡事要小心,莫重蹈前衍。”
“是。”朱安世猛然憬悟,自己有些失态。其实,整件事都是他谋划中的一步棋,宁成毫不知情。他出巨资,为宁成打通复出的关节,为的是引西域马入关的大生意。他已在贩运的沿途的驿亭,安排了接送转运的人手,又与京师藁街的胡商,议定了代售马匹的合约。而走私网中至为关键的一环,取决于进出关中的要塞上,有无肯与他合作卖放的官员。他看中宁成,一在他敢作敢为,胆子大,办法多;一在他亦官亦商,熟知如何卖放关节,贪贿求利的门道。当然,他也算定,自己斥巨资为宁成谋官,宁成必会感激图报,助成他的生意,更何况还能从中提成分润呢。
府丞走进来,附在田蚡耳边,说是周阳侯介绍来一位茂陵来的县尉,有要事求见。田蚡正待说不见,转念一想,莫不是陵工上的事?大意不得,于是吩咐府丞要他等在门外候见。
朱安世见状,起身告辞。“丞相公务繁劳,在下就不打扰了。”见府丞退出后,他又低声道:“在下既赶上丞相的喜事,也备下五百金为贺,日暮后与宁君的贺礼一并送过来,请丞相笑纳。日后有事用到朱某,只要传个话给我,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雪中送炭,且出手阔绰,办事又谨慎得体,初见时不佳的印象早已一扫而空。田蚡竟也屈尊起身送客,站在前堂门前,满面含笑地目送他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