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卡】
谏逐客书
《史记·河渠书》《史记·李斯列传》记载,当秦王嬴政决心统一六国时,韩国为求自保,派水工郑国到秦鼓动修建水渠,目的是削弱秦国的人力物力,牵制秦东进。此事暴露后,嬴政出于长远利益考虑,免郑国死罪且继续让他主持修渠,这便是有名的“郑国渠”。然而,此事引发了群臣对外来客卿的议论。嬴政听了谗言,下了一道对外地人的逐客令,李斯也在被逐之列。李斯于是给秦王写了封《谏逐客书》,劝他不要逐客。秦王明辨是非,采纳了李斯建议。本章还讲述了李斯同门师兄弟——战国末期著名思想家、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在秦国遇害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韩非和郑国一样,都是韩国派来牵制秦国的“间谍”。这一系列举动,也是韩国在亡国前所做的最后挣扎。
***
一
咸阳宫宴会厅内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丝竹声不绝于耳,桌上摆满各式奇珍异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李斯肚里的馋虫早就被勾得魂不守舍,争相挤破了脑壳往他的喉咙眼钻,他不停咽着口水,心里暗骂繁缛(rù)冗(rǒng)的典礼议程。
这是李斯升官后第一次参加国宴,奢华的排场令他大开眼界,也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等到开席,他用颤抖的右手抓起眼馋已久的酱爆猪尾,一把塞进嘴里。当牙齿触碰到脆邦邦的猪尾骨时,他听到那坨肉呼呼的东西竟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叽!”
他吓了一跳,牙一松把那坨肉吐了出来。他一看自己的餐盘,一阵恶心劲涌到了喉咙眼。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酱爆猪尾,而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活老鼠,老鼠尾巴上还清晰可见一道人类的牙印,上面血肉模糊。人口脱险的老鼠竟然还不逃跑,反而掉过头来,用一双挑衅的眼睛瞪着李斯。李斯还没反应过来,老鼠一个“凌波微步”,从他宽大的领口钻了进去。李斯感到脖子一阵瘙痒,吓得惨叫一声,头朝下栽倒在地,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等李斯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旁边空无一人。房间里光线幽暗,没有点灯,只有头顶上一扇巴掌大的小窗,透进来一束光,能勉强照亮屋里的陈设。他缓缓爬起来,惊魂未定地走了几步,终于看清楚了,这里竟然是一个粮仓,整齐排列着的窖穴(jiào xué)里,粟(sù)米、糙(cāo)米和白米堆成一座座小山,活像一个个坟堆。
“这里难道是上蔡(今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战国时属楚国管辖)的粮仓?咸阳宫里的事,只是我的一场幻梦吗?”李斯大惊失色,一会揉揉眼睛,一会抓抓头发,像个二级精神病患者。这时,他隐约听见耳边响起了“叽叽叽”的声响,借着那束微弱的光,他看见粮窖里爬出好几只老鼠,飞快地窜到他的脚边。他吓得跳起了踢踏舞,使劲用脚去驱赶地上的老鼠,可老鼠毫无躲避之意,纷纷朝他冲过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头上、腋下甚至裤裆里都有异物在蠕动,他惊恐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大人,大人……”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魂未定的李斯停止了驴打滚,一下直起身来,看向说话的那个人——原来是他的贴身仆人小贾。
“大人,大半夜的,我听到您屋里有异响,就赶紧过来看看。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梦?”李斯神情恍惚地看向小贾,又看看四周,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既不是宴会厅,也不是粮仓,而是咸阳城里的住宅。他又用力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昨晚自己确实赴了一场国宴,却是一台“鸿门宴”。宴会发起人是秦王嬴政,受邀的则全部是外籍官员。招待大伙吃饱喝足之后,秦王忽然收起了笑容,命宦官呈上一卷御旨,宣读如下:
“大王有令,即日起,无论职位高低,凡是非秦国国籍人员,全部遣返出境,限三日内离开秦国,钦此!”
直到秦王和宣旨的宦官都已离去,席上的大臣们还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丝竹声早已停止,宴会厅里静得出奇,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煞风景的饱嗝,也不知是吃多了还是被秦王的逐客令给噎到了。
“限期三日……”李斯喃喃自语,忽然大叫一声,吓了小贾一跳,“快去拿笔墨来,我要上吊!”
“啊?”
“上书。”
“噢。”
小贾赶紧取来笔墨竹简,放在案几上。李斯顾不得更衣洗漱,伏在了案几上……
午夜的风凉飕飕的,透过窗子往屋里灌。李斯万分焦急的心却是火辣辣的。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今天不能让秦王看到这封信,他在秦国的政治生命就将寿终正寝。一想到又要回到在楚国上蔡担任粮仓小吏时那穷困潦倒的过去,他就不寒而栗。
其实那个时候,他一点也不讨厌老鼠,反倒是老鼠给他枯燥无味的守粮生活带来了唯一乐趣。他甚至通过观察老鼠,钻研出一套人生逆袭的哲学:
“小吏宿舍和厕所里的老鼠,只能吃点残渣剩饭,个个骨瘦如柴,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缩到洞里躲起来;而粮仓里的老鼠,吃着白花花的粮食,个个膘肥体胖、横冲直撞,过得那叫一个舒服。所谓人有贤能或是不肖,其实和老鼠差不多,就看他是处在什么环境中。”李斯于是向往着做一只衣食无忧的仓鼠。
当他好不容易跋山涉水来到秦国,事业刚刚有了起色,却接连碰上两件大事:
“水工郑国入秦,假借修渠名义‘谋弱秦’;前丞相吕不韦安插假太监嫪毐(lào ǎi)入宫,妄图发动叛乱夺权……这些案例充分说明了,外地人是不可信的!从山东六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其实都是来为他们自己国家游说的,目的就是离间秦国,咱们早该把这些外来户通通赶走啦!”
长期被外来人才压得抬不起头的贵族们不断在秦王耳边煽风点火,终于促成了这道针对外籍官员的逐客令。政令一出,举国上下无不震惊。
李斯死马当活马医,熬了个通宵,洋洋洒洒近千字的长文《谏逐客书》便挥就而成,并于第二天上朝时交给了嬴政。
文章开门见山写道:“下臣听说有人劝大王逐客,臣下以为不妥。当年秦穆公因为重用由余、百里奚(xī)、蹇(jiǎn)叔等外来务工者,吞并了二十个国家,称霸西戎;秦孝公用商鞅变法,移风易俗,国富民强,辟地千里,为秦国霸业奠定了强大基础;秦惠文王用张仪之计,击破六国合纵,迫使它们西面事秦,至今都有深远影响;秦昭襄王得到范雎,废除穰侯,驱逐四贵,使一切权力归于公室,成就了秦国的帝业。这四位先君之所以成就斐然,就是因为大胆使用客卿,让天下人才为秦国服务。否则,您认为秦国会有今天的富强吗?”
“大王冠上挂的明珠,腰上佩的宝剑,出门骑的骏马,都是外地货,但大王十分喜爱它们;您后宫里那些美女,又有几个是本地人呢?现在您听了谗言,不分青红皂白,无论曲直是非,就要赶我们走,这说明什么?说明您喜爱器玩之物和女人胜过尊重人才!”
“泰山不挑剔土壤,所以高大;河海不拒绝细流,所以渊深。您把宾客拒之门外,使天下人才畏缩却步,不得不投奔山东六国,难道不是‘借兵给敌人,送粮给盗贼’吗?”
嬴政看完这封长信,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做出决定:收回逐客令,并提拔李斯为廷尉。
李斯因祸得福,正式成为秦国政治中心的一员。当年上蔡小吏宿舍中的老鼠,终于在天下最大的粮仓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二
“妙,妙!”
这日,李斯前去觐见秦王,在接见室门口隐约听见几声“猫叫”。
“莫不是宫里又开始闹鼠患,派猫保安出来巡逻了?”李斯也没多想,便径直走了进去。近来,大王是越来越宠他了,得意之下,他走起路来都脚下生风,一改过去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形象。
嬴政正在翻看一卷帛书,一边看一边发出感叹“妙,妙!”,在一旁服侍的宦官赵高斜眼看了下帛书上的内容,也作出一副极为欣赏的表情,附和道“妙,妙!”
李斯走进来才发现,刚刚自己远远听到的几声猫叫,原来是赵高发出的。
“参见大王!”李斯下拜叩首。
“爱卿请起。”嬴政满面春风,笑盈盈地对李斯说:“寡人今天看到几篇文章,精彩异常,想和你探讨一下。”
“荣幸之至。”李斯接过嬴政递过来的帛书,只瞥了一眼就随口说了句,“原来是《孤愤》。此文作者是韩非,我在荀况先生门下求学时的同学。”
“这几篇文章真乃当世奇文,寡人爱不释手,如果能与作者把臂同游,死而无憾!”嬴政发出一声激情四射的感叹,又对李斯说,“既然爱卿与韩非是同学,你们必然是有交情的,就请你组织一场同学会,请韩非来秦国聚聚吧!”
“哦……好,好的。”看到嬴政两眼放光,李斯的心情却黯淡下来,他后悔自己刚刚一不小心给大王引荐了人才,这岂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一山不容二虎,一仓不容二鼠!”
脑袋里下意识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赶紧补充了一句,“可是,韩非并没有大王想象得那么好。他虽贵为韩国公子,却在自己国家都不受待见,正在坐冷板凳呢。”
“噢,为什么?”嬴政有些好奇。
“因为他天生口吃,别人一句能说完的话,他得花一个时辰。以前,荀况老师课堂提问,从来不敢点他的名,否则,听完他的解答大家连夜宵都赶不上吃了。恐怕,大王根本没耐心与他交谈。”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不会说,写也行嘛。我看中的不是他的语言,而是他的思想,我们大秦帝国的未来,说不定就掌握在此人手中了。”嬴政这番话,令李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令他心里的不安更强烈了。
李斯继续使绊:“韩非这个人,不光嘴巴不利索,脑袋更是拧巴。他对韩国的愚忠不可理喻,哪怕受尽冷遇也不离不弃。现在秦国正在攻打韩国,他心里只有仇恨,肯定不愿意来辅佐大王的!”
“这倒是……”嬴政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帮我通知韩王,送韩非入秦,秦国立即停止攻韩。”
“啊?”李斯大吃一惊,见嬴政面露不快,赶紧下跪领旨,“下臣领命,务必尽快接韩非入秦。”
嬴政这才满意地笑了。李斯退下,转过身,立即显出一张野狼的恶容。
三
数日后,一个形容憔悴的贵族青年来到秦王宫中。
“参……参……参见大王,我……我……我是……韩……韩……韩非。”
“韩寒免礼!”见对方半天介绍不完自己,性急的嬴政抢白了,结果把“韩非”说成了“韩寒”。又或者,他根本就没记清楚韩非的名字。
“你的几篇大作我都拜读了,对文中提出的‘中央集权’思想相当佩服。这次请你来,就是希望你能为秦国实现大一统,建立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制定一份蓝图规划。按照我们秦国远交近攻的方针以及李斯同志制定的计划,韩国即将成为第一个被攻灭的目标。韩国气数已尽,几代领导人昏庸腐败,不任用你这样的贤人,把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这样的国家,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就留在秦国,助我结束诸侯乱斗的局面,一统天下吧!”
秦王对自己的赏识,令韩非有相见恨晚之感,但他马上清醒了过来:我如果帮助秦国完成统一大业,岂不成了韩国,乃至整个中原的罪人!
韩非赶紧说道:“万万万……不可可啊!我……我们……一家都是人!哦,不,我……我们……都是一家人!”
嬴政实在听不下去了,对韩非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又让下人端来笔墨绢帛,让韩非写下来。
韩非定了定神,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一改刚才的窘迫,潇洒飘逸的气度把嬴政看呆了,神情也从嫌弃变为欣赏了。一旁站着的李斯却是气得浑身发抖。
韩非现场创作的这幅墨宝,题目是《存韩》,主要阐述了韩国一直以来为秦国鞍前马后的忠诚以及灭韩对秦国统一大业的不利影响,主张秦国联韩攻赵。虽然文章主题与嬴政的要求牛头不对马嘴,但这篇文辞优美、看似句句入理的旷古奇文,还是俘获了嬴政的心,看得他啧啧称赞,只是称赞完啥也没明白。
待韩非退下,嬴政征求李斯的意见。李斯说:“事实胜于雄辩,不如我亲自出使韩国,来个突然袭击,窥探一下韩国所谓的忠诚究竟是真是假,再做定夺。”
正举棋不定的嬴政心想:嗯,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如果韩国通过考验,说明韩寒所言不虚,那我们就把韩国这个小弟收过来当走狗;如果李斯此行能驳倒韩寒,那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启动攻韩计划。
李斯退朝后,一刻也不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朝韩国出发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也顾不上排场了,行头就是一架马车外加一个马夫。
“秦国特使李斯求见韩王,还请通报一声。”
李斯抵达韩国城门后,对着守门官作了个揖,没想到对方跟见了鬼似的,一脸惊慌,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城门就“哐当”一声关上了。
“我国正在闹鼠患,到处喷洒耗子药,大王也搬到离宫居住去了,您去了谁也见不着,只能跟耗子打交道,一不小心还可能被毒药误伤,还是请回吧。”守门官冷冷地说。
李斯虽然有些惊讶,心里却在窃喜,心想韩王一定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自己本来就是来抓他的小辫子的,他倒主动把尾巴伸过来了。
“还望大人禀报一声,我是李斯,有要事求见。”李斯又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
“你这人有完没完?跟你说了城里到处是老鼠药,楚国进口的,剧毒!管你李斯王斯还是这厮那厮,闻一下都能让你七孔流血,请回吧!”
李斯没再坚持,嘴角露出一抹不知是亲切还是诡异的笑容,说道:“谢大人提醒,那在下就告辞了。”
李斯说罢就离开了,但是没走远,躲到一个僻静处放走一只信鸽,不久后信鸽飞了回来,口衔一封密函。李斯打开一看,“哈哈哈”大笑三声,便命马夫驾车返程了。
“可恨至极!”嬴政收到李斯带回的密函,打开一看,气得一脚把龙案踹飞三米远,“韩王这个墙头草,口口声声说要当我们的狗,结果暗地里是头狼,竟然私下勾结诸侯想要攻打我们。不灭了你,我都不姓嬴,我改姓输!”
“大王,稍安勿躁。”李斯劝说道,“如今韩赵魏楚四国刚刚结盟,正打得火热,我们贸然出兵,胜算不大。我推荐一个人,让他携重金出使四国,与我们在他国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贿赂收买各国权贵,保证让他们的合纵计划成为泡影。”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嬴政用力甩了甩衣袖,怒气冲冲地走了。李斯却在他身后笑成了一朵花。
四
在李斯安排下,客卿姚贾穿着华服、乘着豪车,载着几车黄金白银珠宝玉器出发了,数月后回来汇报:四国合纵联盟已瓦解,秦国可随时启动攻韩计划,保证畅通无阻!嬴政大喜,重赏姚贾,并封他为上卿。
这边厢,韩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写了封信给嬴政递过去。
信中写道:“如今天下大势,是秦国一家独大,其他四国虽有心合纵,但也是有心无力,无所作为,就算秦国不去干涉,他们也未必打得过来,姚贾明明知道,却代表秦国,带着重金出外活动,名义上是瓦解敌人,实际上是推销自己,两面讨好。况且,姚贾的出身很有问题,他是魏国首都大梁城看门人的后代,而且生活作风有问题,喜欢偷鸡摸狗,所以在自己祖国混不下去,跑到赵国谋了份差事,又因玩忽职守被赵国驱逐。一个看门人的后代、偷鸡摸狗的爱好者、玩忽职守的下岗官员,他能有什么好主意,能做什么好事?和这样的人共商国是,岂不有辱秦国的尊严和大王的脸面?”
嬴政将信将疑,招来姚贾审问:“我听说你拿我的金子结交诸侯,有这事吗?”
姚贾回答得很干脆:“是啊!”
嬴政大怒:“那你还有脸面来见寡人?”
姚贾答:“用金子结交诸侯,是为了收买和离间诸侯君臣。我的每一笔开销都有记录,可以随时接受审查。再说了,既然我是代表大王去结交诸侯,如果我不忠于大王,其他诸侯又怎么敢任用我呢?”
嬴政一听,似乎在理,于是岔开话题:“听说你是魏国看门人的后代,在魏国为盗,又被赵国驱逐,有这事吗?”
“有!不过大王可知道,历史上多少名臣,都有着不光彩的出身?周朝开国的头号功臣太公,曾经在朝歌是个不入流的屠夫,后来也只是个无所作为的小公务员,但是文王却用之不疑,最终在他的辅佐下推翻了商朝统治;管仲曾经做过最不起眼的小买卖,当兵时临阵脱逃,几次想当官都没有成功,在鲁国曾经沦为阶下囚,齐桓公用之却九合诸侯、称霸天下;百里奚曾经是虞(yú)国的流浪汉,在奴隶市场上才卖五张羊皮,秦穆公用之,却独霸西戎;晋文公手下几个出主意的,都是中山国的强盗,但是文公用之,才有了城濮(pú)之战的大胜。英明的君主任用人才,向来是英雄不问出处,不会因为他不显赫的身世、不光彩的经历,而轻视一个人的价值。只要人才能够为我所用,大可不必去听那些外界的诋毁。出身再好的人,如果对秦国没有功劳,也不应该得到任用!”
李斯趁机凑上来对嬴政说:“韩非之所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算计姚贾,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腐蚀瓦解各国政要的计划,居心叵测啊!身为韩国公子,他身上流淌的是韩国贵族的血统,如今大王要吞并诸侯,他必定忠于韩国而不会替秦国效力,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韩非在秦国已经待了这么久,如果把他遣送回去,又会泄露秦国的政治、军事机密,不如把他处死算了,以除后患。”
嬴政听了这话,腮帮子抽搐了几下,鹰一般的瞳孔里闪过一道寒光:“将韩非打入大牢,择日再审!”
五
“老同学好,我给你送礼物来了。”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落寞的韩国公子背倚墙壁,唉声叹气,他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还捎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问候,抬头一看,正是老同学李斯。
“上学的时候,你文思飞扬风度翩翩,我总坐在后排仰视着你的后背……”李斯把一杯酒放到韩非跟前的地板上,说道,“而你却恃才傲物,对我冷眼相待,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屑与我这只老鼠为伍……”
韩非惊讶道:“我……我说的是:你……你……你是人……人中……龙凤,还是数……一数二……的栋……栋梁之才!”
“噢,是吗?现在你知道小命已被我捏在手中,才这么说的吧?”李斯冷笑一声,“哼,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但是现在在秦王这里,我主张攻韩,你却主张存韩,我俩针尖对麦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韩非的心寒了,看了看地上的酒杯问道:“是你……要我死……还是……大王?”
李斯又冷笑了一声,答非所问:“既然是给老同学送行,必须送份大礼!这是楚国进口毒药,入口即化,一吞即死,绝无痛苦,你就放心上路吧!”说罢,亲自端起地上的酒杯,递到韩非面前。
韩非仰天长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几天后,秦王消了气,下令赦免韩非,并亲自到监狱探望,却只看到一副凄惨的画面:这位令他敬仰不已的大思想家,只留下一具爬满了老鼠的,肮脏的躯体。
***
【赏析】
职场博弈,还是政治较量?
夏旭志
《仓鼠》在开头便用了很长的篇幅,运用虚实结合、情景交融的写作手法来刻意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诡异,把“仓鼠”的出场铺垫得精彩纷呈又令人毛骨悚然。几个场景的时空切换,吊足了读者胃口,吸引我们走进波诡云谲的战国晚期……
本章构思巧妙,以一种卑微狡猾、惹人厌恶的动物来统领全文,实则是暗讽政治人物的尔虞我诈与幽暗人性。
从表面看,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李斯正是仓鼠的化身,他为了“做一只衣食无忧的仓鼠”,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时而化身胸怀沟壑高瞻远瞩,能写出《谏逐客书》这样的惊世妙文的人中龙凤、栋梁之才,连嬴政的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时而又化身心胸狭隘老奸巨猾的市井小人、城狐社鼠,对昔日的学院同窗、今日的职场同僚韩非百般陷害,到最后甚至痛下杀手,自私冷血到令人咋舌……
那么,仓鼠指的是否只是李斯一个人呢?其实不然,当我们深入品味,反复推敲之后会发现,“仓鼠”其实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是一种处世哲学。只要人类处于一种竞争环境,这种“仓鼠心理”便会悄然而至。
也就是说,仓鼠有可能藏在每一个人心里。无论是故事中出身卑微的李斯、赵高、姚贾,还是身居高位,即将成为天下共主的秦王嬴政,抑或是流淌着贵族血统,在现实中却如草芥一般备受冷遇的韩非。当他们处于竞争之中,可能是关乎个人私利的,也可能是关乎国家利益的,内心的那只小仓鼠就会苏醒过来,操控他们的道德和理智,鼓动他们打响“粮仓”保卫战,互相倾轧,甚至拼个你死我活。
李斯与韩非的明争暗斗,既是一种职场博弈,也是一种政治较量,从小了看是共事的两人在大老板面前争宠,从大了看其实是秦国实现大一统的政治蓝图与诸侯国维持分裂状态的政治意愿之间的分歧。李斯想要帮助秦王早日一统天下,通过嬴政的辉煌来成就自己,在他眼里,离秦国最近的韩国就是挡在眼前的第一块绊脚石,应当立马撬开;而韩非的想法和李斯正好相反,在他心中,祖国利益高于一切,因此,尽管他在《孤愤》《五蠹》等文章里贡献了“中央集权”这一令嬴政如获至宝、开天辟地的新理念,采取的行动却是与内心的追求背道而驰的。他在嬴政面前大力鼓吹“存韩”的好处,其实是口是心非的,他明明看到了历史前进的方向,可是为了让韩国能够多苟延残喘几年,他想方设法阻拦秦国一统天下的脚步,不仅抛弃了初心,还搭上了性命,可敬又可叹。
用传统的道德标尺来衡量,韩非的境界似乎高出李斯许多,但如果站在历史和全局的高度,我们无法评判这两个人究竟谁对谁错。从长远来看,李斯的构想推动了历史前进的车轮,让综合实力最强、政治最清明的秦国来一统天下,是符合当时的历史要求的,是追求进步的表现;而韩非的抗争不过是一种明哲保身的自私做法,尽管这也是一种爱国主义思想的体现,但其实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是故步自封的表现。而且,从韩非极力将祸水引向赵国,鼓动秦国存韩攻赵,以及对秦国功臣姚贾的算计可以看出,他其实也有着“小人”的一面。当然,他之所以自降身价变成一只工于心计的仓鼠,并不是为了和别的老鼠争食,而是为了保住粮仓的稳固,保护自己的家园不被侵占。韩非的腐化是被动的、无奈的,而李斯化鼠,则是主动的、积极的。
值得一提的是,韩非继承了老师荀况的思想,主张人性本恶。《韩非子·奸劫弑臣》说:“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意思是“当涉及到自己安危和关乎自己利害的事,人潜意识的第一思维就是趋利避害,从而采取对自己有利,可以保全自己的行动,这是人之常情。”到最后,韩非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学说做了最好的注解,这莫不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一代文豪、大思想家韩非子,就这样卑微地死去了。他的尸体爬满老鼠,或许,他的灵魂也将追逐它们而去。在韩非死后仅三年,他倾尽全力用生命去守护的那个国家也被秦国所灭。令人欣慰的是,韩非的肉体虽然消亡了,但是他的思想主宰了秦一代,是秦始皇的冥冥之师,而且对中国未来两千年的社会都产生了极大影响。韩非一言而为天下法,亦不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