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日入·苏州卫所】
听闻那黄皮子头领已经醒来，吾便立刻带郜大用来到监室。只见那大汉四仰八叉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两个小吏正在给他伤口处换药。
那大汉嘴里哼哼唧唧，也不知究竟是在说些什么，还是因伤口疼痛发出的呻吟。吾凑上前去仔细聆听，却听见他嘴里含混不清的反复念着一个字——“鬼”。
“这汉子莫不是招了什么邪？”郜大用说道。
“怕是受了什么惊吓。”吾道，“从受伤到现在一直未曾清醒，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邀月楼的厮杀中。”
“大哥稍等，我去提桶冰水来，一股脑浇醒这痴汉。嘀嘀咕咕，听着心烦！”郜大用说罢便出了监室。
不一会儿他提了一木桶水回来，不由分说兜头浇在那汉子身上。那汉子怔了怔，竟真的登时清醒过来，两只眼睛睁开，嘴里也不再胡言乱语。
吾吩咐两个小吏出去后，向那汉子说道：“吾乃大明锦衣卫百户长玄麒，这位是郜总旗。今日突袭邀月楼剿灭黄皮子打行，见你重伤未死，把你救回。往后若想活命，问你什么最好如实招来。”
那汉子张了张嘴：“‘铁鸷玄麒’？不成不成，纵你是‘金鸷银鸷’，也比不上那魔人！他太快了，真的太快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快……”
“直娘贼！”郜大用厉声打断他，“刚才嘟嘟囔囔惹得俺心烦，现在又给老子装疯卖傻，莫非想常常俺锦衣卫的手段？”
说罢两只手攥拳一处，把骨节按得咔咔作响。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吾问道。
那汉子咽了咽口水，无神的望着吾答道：“鄙人名苏大千，早年本是杭州城北的屠户，因遭人构陷，不但折了买卖还进了牢狱，妻儿也另嫁他人。出狱后我流落到苏州府，还好有身力气，在河漕码头等处做搬运苦力，幸得帮主抬爱，入了打行，还做了头领，如今位列‘黄皮五老’之一。”
苏大千言至此，忽的哽咽起来：“我们‘黄皮五老’兄弟五人，各个皆是侠义之人，江湖上也颇有名望，谁料今日竟同遭毒手！痛哉！痛哉！”言罢竟哇哇大哭起来。
“所谓‘黄皮五老’，吾有耳闻，除了你，其他四人以前也尽是武林中人。不过你们弃明投暗，为虎作伥，忘了习武的初心，纵是有一身本领，也死不足惜！”吾正色道。
苏大千只是不停痛哭，看得出是真的伤心欲绝。
“我们兄弟五人行走江湖多年，各路高手也见过不少。但……”苏大千顿了顿，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仿佛那杀手就在眼前一般。
“但，那人的身法之快，刀法之凌厉，我从未见过能与之匹敌的。他只用了一招，对，一招，就把我们兄弟五人全部斩杀。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刀锋，腰间只是感到一股热血泵流，其他兄弟们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断了气！那人……不，他不是人，他绝对是鬼！是鬼！”
说罢苏大千又开始绝望的哭喊。
“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伤便伤，哭个算逑！”郜大用在一旁说道，“若遇见我郜爷爷，就算他是鬼，爷爷也要叫他再死一次！”
“苏大千，”吾说道，“人死不可复生，你再悲痛也是枉然。吾念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只要你能从实招来，不但自身性命无虞，日后说不定还能为你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如何？”
苏大千紧咬着嘴唇，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哭泣的声音也降低了几分。
“今日邀月楼内，除了黄九和你们五老之外，还有何人？”
“除了我们五老和本帮的两个传令小厮，还有一个苏州官府的人——就是那着便装的。你知道，我们黄皮子平日里跟官府联系颇多，有些官府不愿碰的勾当都交由我们处理。近几年倭患频起，我们也曾帮官军平乱。”
“哈哈哈，就你们黄皮子还配称‘抗倭’？怕是比那苏州府官军跑得还快！”郜大用在一旁讥讽道。
吾瞪了他一眼，示意苏大千继续。
“那个人，平日里经常出入首领的府邸，我们也不知他的姓名和具体官阶，只听得过首领称他为‘冯役长’。”
“役长”是东厂专有的官职，苏大千之流未必知道。不过这倒契合了那人东厂人员的身份。吾暗暗寻思。
“那日一大清早，那个冯役长便来到邀月楼，把首领从睡梦中唤了起来，说是今日有敌来袭，务必做好防卫。于是我们五老便尽皆留守于首领房内。听得楼外有厮杀声，也不敢轻出，就怕首领有危险。”
“那是我们锦衣卫在剿灭黄皮子，”吾说，“不过，当吾与燕总旗进到你们三楼堂屋时，你们所有人已被斩倒在地。匪首黄九失踪，唯独你活了下来。所以，斩杀你们之人，肯定不是锦衣卫。”
苏大千点了点头，“那人的穿着不像明土之人，倒与倭人相似，服饰看上去比普通倭寇华贵不少。对了，他们是两个人，还有个穿一身黑的人，像个东洋忍者，身材不高，站在后面没有出手。”
“那人用的什么兵器？”
“长刀，我记得很清楚。双手持的大刀，比倭人常用的那种野太刀还要长大。”
“他们是怎么进到房间的？”
“不知道，他们好像鬼魂一般，无声无息的就进来了。我们兄弟几个赶忙抽出兵刃准备迎战，不料他只一招就将我们全部砍翻。我只记得他拔出长刀，双手握持，一道白光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使得可是东洋刀术？”
“比普通的倭刀术快得多。要我说，这样又快又狠的身手绝非凡人，他怕是，是……真的鬼魂吧？”
苏大千眼中又出现了那恐惧的神情，看样子是真的被这位“鬼魂”高手吓破了胆。
吾与郜大用对了个眼，没有说话，心里都在猜测这杀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大千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能位于“黄皮五老”纵横江湖多年，也算是身经百战。照他如此的描述，此人武艺绝不在吾“铁鸷”之下。如若遇上，能否战而胜之，吾心中并无把握。
但作为一个习武者，听闻世上竟有如此武艺高强之人，内心亦免不了一阵激动。与绝世高手对决，是吾玄麒毕生的心愿与追求。想到这里，心中竟有几分想要尽快与其过招的冲动。
考量到苏大千重伤还未痊愈，吾与郜大用只对其审讯了一个半时辰，便唤来吏员为他换药，服侍他早点睡下休息。通过这不长的审讯，吾等掌握了苏州官府与黄皮子帮勾结的重要事宜，可谓触目惊心：
苏州知府彭万春，曾长期串通黄九，将大量丝帛、绸缎、瓷器等物资贩卖给倭寇集团，从中谋取大量白银，中饱私囊。
对于抗倭，彭万春态度消极。每当倭寇来袭，他常指使官军佯装抵抗一番便“不敌而走”，纵容倭寇于苏州周边城镇劫掠，事后再通过黄九出面与倭寇接洽，从中分羹牟利。
倭寇貌似是一群来自日本的失意浪人、散兵游勇，实则是一支支高度组织化且纪律严明的军队。这与其背后的武装海盗集团的支持关系密切。
根据苏大千的供述，吾可以判断如今经常在江浙一带横行劫掠的倭寇，其幕后支持者即为恶贯满盈且被朝廷常年通缉的海盗头目——汪直。
汪直乃徽州歙县人，早年间曾在乡里贩卖私盐。嘉靖十九年，他和同乡一同赴广东进行海外贸易，违反朝廷的海禁政令，“置硝黄丝棉等违禁货物，抵日本、暹罗、西洋诸国往来贸易”。
据说此人还与倭国九州的大名有勾结，将弗朗机等番人制造的火绳枪械于种子岛贩卖给九州大名，从中获利颇丰。倭国大名称火绳枪为“铁砲”，并下令当地工匠大量仿制。
嘉靖二十一年，汪直接受倭国大名松浦隆信的邀约，以九州外海萨摩国的松浦津为基地，从事海上贸易。松浦氏为其盖造住宅，汪直此后便长期居住于此。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汪直开始在舟山金塘岛一带盘踞，收拢各路海盗、商人及倭寇，靠劫掠和贸易积累了大量金银财富。
而就在两年前，汪直剿灭了海盗卢七、沈九，吞并了在浙江活动的福建海盗首领陈思盼。自此，汪直这西起苏浙闽、东至日本九州、南至暹罗、安南、爪哇等地的庞大海上帝国已矗然建立。
在他的武装集团中，不乏来自四海异邦的武林高手，实力不容小觑。
朝廷几次欲兴重兵将其剿灭，无奈汪直在沿海一带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往往兵马未动，风声便已传至其耳，旋即逃遁入海，官军只能望洋兴叹。
吾吩咐郜大用先去歇息，自己回房开始整理方才审讯苏大千的文书纪要，以期尽早呈贡于北镇抚司。此举虽不能尽除海贼倭乱，但若能折其羽翼，涤荡内贼，亦为大功一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