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看着袁猛,一时竟不知所措。
袁猛也看着吾,得意的神情中带着些许忐忑。
二人就这样怔怔的望着对方,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一点点流逝,冬末的暖阳已高挂在天上,懒懒的阳光照射在地上,也照在吾和他的身上。
二人又似乎同时忘却了时间,一起掉入深思的黑洞。
就局面而言,袁猛无疑一时占得了优势,这些个黄皮子俘虏吾等是带不走了。但同时,他却把彭万春与整个苏州官府的幕后操手直接抖落了出来。此时的他,大概是出于对未来生死未卜的恐惧,脸上竟显现出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神情。
而吾,忧的则是未来整个案件和行动的走向。
进还是退?
虽说锦衣卫机构可无视任何人向圣上直接奏报,但严嵩和严世蕃这对父子,却是陆都督和东厂冯保见了都要自觉矮上三分的人物啊!
一时的思绪的混乱使吾出现了短暂的头脑空白,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两边的人马还在原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号令。郜大用在远处向吾张望着,不时抓抓头发或胡子,显得焦躁。
还好,吾与燕楚在邀月楼中捉到了一个受伤的黄皮子头领,估摸此时燕楚应当已将此人送至卫所救治了,那么此时让这袁猛一让又如何?
“袁参将!”经过了难熬的沉默之后,吾突然说道。
袁猛听吾叫他,也是登时一愣。“哎?百户大人……?”
“吾等各为其主、各司其职,难免互生间隙,但实则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披肝沥胆!”吾有意运足中气大声说道,让远处的两方军士也能听得到。
吾忽又压低声音:“今日兄弟不为难你,所擒黄皮子帮众你可尽皆押回,吾等锦衣卫一个不留。”
袁猛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郜总旗!”吾向远处喊道,“撤回!所擒人员全部交由袁参将!”
郜大用也是一愣,但紧接着便号令缇骑们准备撤回,毫无半点迟滞。
“袁参将。”趁着军士收拾装备、收押俘虏时,我对袁猛说道,“听闻你早年间曾跟随戚将军于浙江沿海作战,曾独自阵斩六名倭寇。”
袁猛错愕的看着吾,依然没有说话。
“失敬了!”吾说罢拱手一揖,大步走出邀月楼的院墙。
袁猛此时亦无言以对,只是一揖到地回礼。
和郜大用一起回到卫所时已近正午时分,燕楚早已等候多时。
“那受伤的黄皮子头领已让医馆的人救治过了,现在还昏着,收在监室里派人好生看管着呢。”燕楚说。
“怎么样,能救的活?”吾问。
“医馆的陈生说了,若明早能醒来便无大碍。这人腰腹部被利刃齐齐豁开一个大口子,失了不少血,若非他体质过人,恐怕已当场毙命了。”
“斩伤他的定是个高手。那屋里的其他尸首吾都已查看过,皆被快刃一刀毙命。”吾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那东厂役长身上的厂牌,丢给郜大用看。
“嘿!真真奇了!大哥你和小楚可没白走邀月楼这一遭,又是遇上东洋忍者,又是东厂役长,早知道我也去会会他们,大金瓜子砸他个算逑的!”郜大用说道。
紧接着他又问:“对了麒哥,方才那姓袁的跟你说甚了,咱竟一个黄皮子俘虏也没收押回来。”
燕楚也看着吾。
吾没有立刻回答。
兹事体大。
之前北镇抚司曾叮嘱吾“此案务求尽查,无需避讳官权”,吾也做好了一查到底的准备,哪怕把苏州官府查个底朝天,哪怕查到东厂厂公,哪怕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吾亦在所不惜。
但,此时碰到的却是权倾朝野的严氏父子。纵使吾玄麒一人以卵击石,死不足惜,但稍有不慎遭受灭顶之灾的就极有可能是整个锦衣卫和无数人命,不由得吾不如此纠结煎熬!
吾飞快的定了定神,看着郜大用和燕楚说:“这袁猛曾在戚将军麾下抗倭,也立了些战功,吾念他也算条好汉,便不打算太为难他。况且陆都督也多次耳提命面,嘱吾务必低调行事。今日他既领官军赶往,吾便不好再与他冲突。”
“嘁!一条看门犬,算甚好汉!今天若非大哥你在,我非得用大金瓜子锤他个逑的!”郜大用说道。
燕楚毕竟心思缜密,一对眼睛洞若明朗,似乎看出了吾内心的犹豫。“麒哥说的是。我想那袁猛也并非大恶之人,只是身不由己。今儿给他点面子,说不定今后会在哪里用得上。况且这黄皮子的高级头目已被咱收押,不比那百十乌合之众顶用!”
言罢微微一笑,吾想再去寻他目光,却低头不与吾对眼儿了。
“小楚,你带两个缇骑,去探探邀月楼里那条密道的走向,周边街坊也寻一寻,看有什么线索。大用,你去监押那黄皮子头领的狱房看看,咱这处所用的驿馆、监室,皆是征用,并非镇抚司资产,吾总是恐怕哪里还有疏忽不周。”
两人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吾立马找出纸笔,给陆炳都督写了一封绝密信函,详细说明了今日的办案经过,着重向其汇报遇倭国忍者、东厂人员毙亡和袁猛所言此案可能牵扯朝中重臣这几件事。写罢,即刻着办事牢靠可信的缇骑快马送往京师。
相关事宜处理完毕,吾突觉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竟伏案睡了过去。不出所料,吾又陷入了那个梦——近两年反复出现的,同样场景和人物的梦境。
不,与其说是梦,更准确说来是吾以前的一次除恶经历,在梦中反复重现:
初夏时节的竹林中,一场清晨的雨刚刚下过,林中处处充满草木的清新味道。
雨滴从那高大坚挺、南方特有的毛竹的叶子上滴下来,落在吾的斗笠边沿和蓑衣上,又一滴滴落在吾脚边的草丛、泥土里。
吾已在此守候了三个时辰。
眼前的这条泥泞小路会是那曾在舟山一带连诛十五人、劫掠财富无数的悍匪郑魁的必经之路,也将是其伏法受戮之地。
听得远处马车行进声,吾便从路边的竹林中走了出来,左手握着已出鞘的短太刀,右手轻轻搭在唐刀的刀鞘之上。
吾立于路中央,像极了一尊索命的立地太岁。确切地说,吾彼时就是奉命前去索命的杀手。“恶贼郑魁,立斩无赦”的通缉文书还夹在吾身上衣中,已被雨水淋湿。
驾车之人正是郑魁,模样比文书上的画像还要俊朗一些,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
看到站在路中的吾,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从容地勒住缰绳,下马,与车厢内不知是谁的人轻声说了几句。言毕,毅然朝吾走来。
吾很难把这样一位举止优雅、英气勃发的美男子与那连杀十几人的恶魔盗贼联系在一起。
“阁下便是人称‘铁鸷’的玄麒吧?”
“铁鸷”。
那是吾早年间行走江湖时因善使双刀,施展起来时刀风刚猛,犹如一只挥舞着一对铁翅膀的鸷鹰,便得了“铁鸷”这么一个诨号。自从入了锦衣卫,已多年无人提及了。
但此人怎会得知?他又是如何知道吾会在此处等他?
“阁下一定会奇怪,在下是怎么知道您的名号,又是怎么知道您会在此处等在下的吧?”郑魁微笑着看向吾,脸上竟没有一丝即将要成为刀下之鬼的恐惧。
“人生看上去就是偶然与必然的总和吧。但归根结底,都是必然。”他继续说道,“就像今天在此处遇见阁下,便是必然的结果。我料定自己的这几手功夫在‘铁鸷玄麒’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无论怎样挣扎也难逃被阁下斩杀的命运。”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是在劫难逃,阁下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这马车里坐着的是我的新婚妻子。说来惭愧,说是妻子,可连模样、名字都没记清。我请求阁下,在杀了我之后,放这女子一条生路。我之前做的恶,可是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说完依然是一脸从容不迫,而吾竟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在交手的第二十一合,吾的唐刀在他心口处干净利落的劈开一个血口,他倒地哼了两声便气绝身亡了。
吾提刀走向那马车。按照约定,既然吾不会杀车内之人,那么吾亦无上前查看的必要。但不知怎么,吾却有种强烈的意愿,或说是某种执念,驱使着吾定要去看一看车中究竟是何人。
车中坐着的,是那个女人。
嗯,就是那个女人。
她彼时的神情很难用诸如“悲伤、痛苦、绝望”一类的词语去定义,沉静凄美的面庞皎洁如玉,挂泪的双眸里有几丝期许、几份超脱,犹如平静湖水下面涌动着两座喷薄欲出的火山。
某种直逼死亡的空寂感在她神情中闪现着,仿佛是种远远超乎吾之理解的情感,在吾之前所有的经历之外存在着,陌生又温润,令吾不敢凝视。
或许她,就是“空寂”和“温润”本身。
初夏的竹林中,晨雨刚刚停止,一切重归静谧,一切无关生死。
吾睡醒时已日近黄昏,起身呷了口茶,轻轻摇头,感叹这神秘的女人怎么再次创入梦中。
“大哥,大哥!”屋门外听见郜大用瓮声瓮气的叫喊。没等吾答声,这急性子的憨牛便一掌推开屋门进来。
“你这憨子,吾这门前几日才修好……”
“大哥,那黄皮子头领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