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里血月当空,染红了一池湖水。近旁的兽人村落烛火辉煌,甚是喧嚣,而湖光映射出的倒影,却是即将燃烧殆尽的废墟,人们从朦胧的血色迷雾中现身,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废墟前进。
她的身后空无一物,人们好似只存在于湖面之下。每个人的面相都模糊不清,但吉雅认得他们。
他们是那场席卷整个兰纳尔草原的血腥屠杀中逝去的族人。
没有人知道去年的血月之蚀,有多少个兽人村落永远地从兰纳尔草原上消失。但原本只在帝国境内才能看见的灰羽兀鹫,至今仍盘绕在草原上空。
巴雅尔、特木伦、哈拉扎尔......她向他们大声呼喊,但他们像聋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回应。宁静的湖水好似明镜,令生者得以一窥亡者留存世间的残像,却再难往死生之界暨越半步。
直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佝偻身影。在一众高大的兽人中,她的身形显得尤为单薄。
她不由一怔,随即泪如雨下。
那是乌云,她的母亲。
她跳入冰冷的湖水,想抓住母亲的衣襟,可一切都是徒劳。激起的水花反倒令更多缥缈不定的残影,消失在湖水荡漾的掠影中...
同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但每次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往事已如尘烟,对逝去族亲的思念却不断挥之不去,她望着刚刚没入云层的繁星,泪眼婆娑,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耳畔噼啪作响,篝火正旺。她侧过脸,瞥见几个人的侧影,以及跳动的火苗。薄暮汇聚,北地沃土滋育的牧草独有的清香,正被深秋的凛风慢慢稀释。
一定是这冷冽的寒风,将睡梦之中的她唤醒。她多想再捧着母亲的手,听她唠唠自己的不是,哪怕是在梦中。
哪怕一次也好。
她左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右臂衣袖扬起,悄悄拭去泪水,不小心露出臂弯处骨白色的死皮。
一年过去,她依然没能习惯失去右手的生活,但一切还得继续。
她的视线越过火苗,圣阿托斯山脉青灰色的穹壁依稀可见,顶峰狮鹫崖之上,象征着造物主艾莎死亡之面的第三轮月已冉冉升起。近处,漆黑一片的霍赫海子开始隐隐泛光,湖边还有处石块围起来的废弃村落,村庄内无数遗冢散落其间,芳草萋萋。
她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
那里掩埋的,是她的过去。
吉雅的母亲——乌云,是一名在帝国恶狼领诞生的地精奴隶,在她12岁那年,她的人类主子于一场赌局中将其输给了猩红高塔的巫师。
这群对解构生命知识有着近乎病态的狂热的巫师几乎立刻将乌云与其他兽人投入到一场恐怖的人体融合实验中,他们妄想通过将兽人与其他物种的血液混合,创造出新的兽型人,就像数个世纪前他们机缘巧合下意外催生了第一批兽人一样。
兽人本就是恶魔与其他长老种族糅合的产物,二次融合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大部分兽人在试验中无端丧命,而也许是地精的恶魔血脉尤为稀薄,乌云侥幸活了下来。她的臂膀勉强长出了羽翼,但完全无法飞翔,同时严重扭曲的双手再也无法握住东西,自然无法干活。
法师抛弃了她,就像随手丢弃一块破抹布。
即便在兽人部落,身有残疾的兽人也是很难生存下去的,何况身处人类帝国的乌云。就在她饱受苦难与折磨,决意离开这个轻浮琐屑的世界时,一个人类与兽人的怪异组合出现了。
人类是享有帝国孤高鬃狼声誉的威廉姆·沃尔夫,而兽人则是盘踞在喀尔巴一带靠劫掠为生的洪格尔。
他们惟一的共通点恐怕也只有对帝国的仇恨,而被发徒跣的兽人们也只是凭直觉跟着他,看着他们降下一个又一个神迹,于坎坷艰险的天堑间斩出一条坦途。
也许只是顺手人情,也许仅仅是出于怜悯,不论如何,他俩最终带领着一群像乌云这般孱弱不堪的兽人,渡过苍茫的影海,回归草原母亲兰纳尔的怀抱。而威廉姆也因此成为继艾尔克阿泽之后,第二位作出带领兽人逃出帝国无情铁手壮举的人类。
抵达兰纳尔之后,他们便就此隐匿。就像微风拂过,了无踪迹。正如他们闪电般地出现,为绝望的兽人燃起第一缕希望的烛火。
受其恩泽的兽人称威廉姆为桑铎,不仅因为他更常用自己的母姓沙兰铎,也因为在兽人口口相传的吟游诗中,也曾有一名叫桑铎的人类将军,与兽人并肩作战。
至于乌云,兰纳尔的生活虽然同样艰难困苦,但最起码,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在临近帝国绝境长城的霍赫海子边上,她加入了名为白鹿的部族。
身为半地精,吉雅的童年过的不好不坏。部落酋长的子嗣是把双刃剑,在保障她衣食无忧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来自兄弟姊妹公开的鄙夷与憎恨。直至她在一个陌生娜迦的要求下拿起那把名为肋差的造型奇特的异国武器。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醒了?”站立着黑影的一席话,打断了吉雅的思绪。
黑影转过身。是人类,中高身材,黑发黑瞳,瘦削的脸型略显憔悴。一身老旧不堪的灰黑色皮甲,是常见的佣兵装束。然而斜挎在身上保养良好的大剑却与整身行头格格不入。
只有极少数人类佣兵会使用这种过于笨重的武器进行战斗,而剑的长度对于人类来说也实在夸张了些,更像是为兽人量身定做的。
人们管他叫林萧,只知道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从遥远的东国九凤一路流浪至此。除此之外,他的过去是一个迷,而他自己也讳莫如深。
更大的背影头也不回,盘腿坐在篝火前狼吞虎咽,只扑棱了下耳朵权当打招呼。他顶着个油光铮亮的秃头,獠牙断了一半,还算完好的一边串了个环。肤色比她更深一些,呈深褐色。
他叫图拉什,是林萧的拍档。同样来自于遥远的异国九凤,但却是个兽人。两人常年往返于大陆东部零散的城邦国与圣阿托斯山那一面的神圣狮鹫帝国,为雇佣他们的商队提供最低限度的武力保护,并收取报酬。
直到他俩去年于此处救下了重伤昏迷的吉雅,由此,两人小队扩充至三人。
篝火上支着的锅噗嗤噗嗤地喷出热气,麦饭的香味将吉雅胃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她踢了图拉什一脚,这大块头兽人不情愿地挪出块地,好让吉雅够到搭拉在锅边的长柄杓。
混杂了野菜的麦饭捞起来就是一团绿色的糊状物,卖相实在是不佳,且混杂在糊糊里的泥砂实在有些磕牙,但烹饪方便,而且管饱,对于常年风餐露宿的他们来说,自然是没法奢求太多。
“吃完去找下佩弗蒂。”林萧板着个脸,双眼又向畜栏瞟去,驮牛们在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踱着步,看上去很是焦躁。
吉雅没搭话,她知道有人会向她解释。
终于,在一阵长得不可思议的饱嗝之后,图拉什结束了他的宵夜时间。
“马卡尔他们还没回来,我猜是摊上事了。”他站起身向林萧凑了过去,边走一双招风耳还边抖了下,被吉雅敏锐地捕捉到。“老板找是因为你工钱还没结,本来老大可以代领,但他不干。”
认识也快一年了,这俩人什么德性吉雅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特别这个秃瓢,直肠子,不会骗人,偏偏话还多。就像刚才,要是话说一半硬憋回去,这死秃子耳朵肯定会不自觉地扇一下。如果还撒了谎,那就是两下。
所以佩弗蒂找她肯定不止结个工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