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他们驻扎的位置,在染霜古道的尽头。只要穿过通过肉眼已经依稀可见的绝境长城,便能进入帝国。
这条甚至远在长老战争之前便已成型的商道横穿整个萨兰高原。前半段是无人区,路途艰险,魔物横行,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苔原以及隐匿其间的大小不一的沼泽是那里常见的景色。后半段则是兰纳尔草原,兽人们数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定居地。除了要面对冬夏两季狂暴肆虐的飓风,偶尔还会遇到不那么友好的兽人部落,或者更糟,碰上逃犯或者劫匪。因此,零散行商们常常组成商团,临时签下几个佣兵,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小规模冲突。大一些的商会甚至会组建私军来保障自身安全。特别在去年血月之蚀之后,出于对可能潜藏在暗处的零星恶魔的担忧,商队在日常安保上的支出异常大方。受此影响,各城邦国的佣兵行业在今年迎来了个不小的黄金期。
规模较小的零散佣兵往往独自吃不下像武装押运这样的大单,不过问题不大。私交不错的佣兵团队之间偶尔也会共享情报与合同,即使不是完全免费。
将吉雅他们三人拉入护卫队的佣兵小队亦是如此。队长马格纳斯,是一支九人佣兵小队的头,跟林萧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个子不高,酒糟鼻,而且大腹便便,很难让人相信他年轻时曾经是一名帝国军人。雇佣他们的商队则棣属于银月商会,每年秋天,商队都会从石舵城出发。满载着当地特产,沿着古商道进入乌鸦公国。在公国待到来年开春后,再载着获利金银以及各种生活必须,原路返回石舵城。
马格纳斯小队的人都谈不上精明强干,肯特、赛斯还有高文像酒鬼与赌棍多过像战士;卡洛斯当了大半辈子的猎手,眼睛还算好,可惜早已拉不动弓弦;马卡尔在踏足佣兵这行前是个有名的江湖骗子;泽尔貌似是马格纳斯的哪个远方亲戚,箭术还凑合,可惜是个哑巴;至于胡安跟克里斯,则是彻彻底底的新兵蛋子。在从刀尖上讨生活的佣兵行业,这类团队基本上属于不入流的炮灰。不过马格纳斯还算有些手腕,为人低调,而且牢牢掌控了银月商会这一基本盘,入行以来也没怎么受到同行的排挤。甚至通过充当商会的中间人,累积了不小的人脉。毕竟,同样作为商界中的一个特殊存在,极少有人愿意主动跟银月商会攀上关系。
世人都知道这个商会背后的老东家是寂静姐妹会——一个人们很少愿意与其打交道的组织。从专做死人生意的入殓师、神棍一样的占卜师、到难以捉摸的女巫,大抵是这一行会的成员。其声名远扬,以至于即使是亡命徒,通常也不会自寻晦气去找这个组织的麻烦;而她们通常也行事低调,如非必要,从不主动叨扰别人。
甚至其成员也大多深居浅出,就比如商队的所有者,佩弗蒂。
她是名女巫。
即使忽略掉各色添油加醋的坊间传闻,女巫也绝对是整个埃西亚最为神秘危险的存在之一。有传闻说他们超凡的力量传承自艾莎多变月相中的最后一轮残月,作为创世之战最后的孑遗,孪生的两只造物龙神都各自在这枚曾经的原初之卵上打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女巫们通常嬗变而扭曲的性格兴许也跟此事有关,既可以邪恶而癫狂,也可以圣洁而优雅。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绝大部分女巫,都过着如苦修士般的清贫生活。
佩弗蒂的营帐位于营地东南,从外观上看毫不起眼,其内部也远远谈不上华丽。甚至就算对于整日风餐露宿的行商来说,也未免过于简陋。很难想象里边住着的是一名手握整个商队财权的大人物。
帐篷中央的六根木桩负责支撑起顶部蒙皮的重量,而内部空间约莫三分之一被木栅隔开,作起居用。透过隔间门,能影影绰绰地看到由草毡与皮革制成的简易小床。逼仄空间的剩余位置则被一方矮木桌,几个木凳填上,权当工作台与会客室。桌上的烛台通常也是室内唯一的光源,摇曳的阴影与烛台头骨状的金属底座给给室内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气氛。
佩弗蒂此时正在核对账目,冗杂的款项显然给她带来了足够多的困扰,见吉雅进来,也只微微颔首示意。吉雅也不出声,静候佩弗蒂完成整卷羊皮纸上潦草字迹的的整理工作。
单调狭小的室内空间实在太容易看厌,很快,吉雅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神秘雇主身上。
素色的面纱下,她精细娇巧脸庞的轮廓影影绰绰,个子不高。也许是图打理方便,栗色的短发在颈部被笔直地剪断。赤着脚,还穿着一条不甚合身的质朴的灰色亚麻长裙,如果不是那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还有老道而干练的动作,常人也许只会误以为她是哪个家境不坏的异域行商家的闺秀。
“工钱。”佩弗蒂将钱币一字码开。烛光映照下,钱币闪闪地发着光。
吉雅看得真切,三枚约尔跟两枚泰拉。她应了一声,近前将钱币收入口袋。
“我们想要一名长期护卫。”佩弗蒂一手仍在快速誊写,一手则从桌边积压的卷宗里精确地翻找出吉雅的合同来。“如果有意,就在署名处摁个手印,每月工钱会比你现在的略低,但胜在稳定,风险也小。”
“那你应该跟我队长谈。”吉雅脸色一变,转头就走。她追随林萧担任商队的临时护卫时间不长,先不说这个相处仅一月不到的商队是否值得信任,单就佣兵内部行规而言,越过队长单独与队员签订契约就已触犯了大忌。
特别这个队长于自己有恩,授艺之恩,救命之恩。
“林萧说这事只能由你定。”就在吉雅即将走出帐篷时,佩弗蒂冷不丁说道。
吉雅不由得一楞。“啥。”
“事实上,正是由于他坚持要求,我才同意在他们的新契约上额外加个注脚,由银月商会负责你日后的饮食起居。”佩弗蒂嘴角微微上扬,像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会缺个还要管吃管住的摆设吧。”
“这不可能!”吉雅笃定地说。“我的队长不会无故把我晾在一边。”
“他们的下一项任务十分凶险,捎带的弱者只会无端丧命,甚至,还可能拖累他们。”佩弗蒂抬起头,双眸幽幽地闪着光,看向吉雅的眼睛。“你不相信大可直接问他,而如果你一定需要个理由,那这就是了。你,不够强。”
只对视片刻,一股无形的威压便缓慢地弥散开来,令吉雅不敢继续直视。见吉雅移开眼睛,佩弗蒂也将目光重新转到未曾写完的羊皮卷上。
“进入乌鸦领前,你都可以考虑我的提议。”她淡然说道。
吉雅拉开门帘,默然不语。自己只与佩弗蒂眼光短暂接触寥寥数秒,就败下阵来,这就像给她的话下了个完美的注解。
她是弱者。
近旁起伏的山包上,错落地坐着两个略显孤单的影,来自于远方影海的风潜入夜色,将人影之上蒸腾而起的缥缈轻烟一一拨散。海风吹拂在这宽广草海之上,所到之处尽是起伏的波澜。喧嚣的风声掺杂着草叶沙沙的响声,催人入眠。
她走了过去,质问道。“我真的是个累赘么?”
“克巳老头人品是不咋样,可挑人没得说。”图拉什说。
“你应该对自己的能力更自信些,吉雅。我永远不会怀疑水无克巳的眼光,正如我不曾怀疑过自己。”
“那为什么要把我踢开?”
“没必要再搭条人命。”图拉什沉声说道。“只有傻子才会寻死!”
林萧也难得地踌躇了下。“我们接下来必须要干票大的,大到有可能会激怒整个狮鹫帝国。一旦开始行动,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们几乎肯定会因此送命,自然无法护你周全。所以图拉什提议,要不咱们干脆就此别过,还能多保全一人。”
“搞半天原来是你从中作梗啊。”吉雅盯着图拉什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那你们不也是去找死?你是傻子吗?”
“我当然是!”图拉什突然一拳砸进土里,吓了吉雅一跳。“你也是吗?”
“那既然那么危险,这单不接就是了。”吉雅小声嘟囔。
“我和图拉什有非干不可的理由。”
“是因为佩弗蒂开出的价高得让人无法拒绝?”
“报酬是没有的,与其说是为了利益,不如说是因为这单不接的后果高得让人无法接受。”图拉什说完,又狠命地吸了口烟,直到快烧到手才停下。残落的烟灰与烟丝的余烬掉落在草甸之间,被他一脚碾碎。“失去最为珍视东西的痛苦,你经历过的吧。”
吉雅想起了她的母亲,默然不语。
“他也经历过。”林萧长叹了口气。“所以尤其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你不也一样?老大。”
“都过去了......”
“哦?是吗?”图拉什冷哼一声。“活是我接的,你退出吧。”
“我是队长,兄弟。摁手印的是我。”
林萧掐断了手中的烟卷。他吐出一口郁结在胸腔的闷气,朝开始喧嚣起来的营口投去幽幽一瞥。
“这个世界需要那么几个傻子,吉雅。大概这就是命。”
“兽人可不会屈从命运的安排。”
“真巧,老大他也一样。”
“所以我们联手跟命运开了个玩笑。”
没有多余的解释,林萧漆黑深邃的眼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