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以其《诗篇》,特别是《比萨诗篇》,享誉世界文坛,对威尼斯有一份不寻常的亲密感情,却因为墨索里尼进行过广播演说,而长期背负污名。在庞德复杂的诗作中,这座城市多样的图像不断出现在明显之处。威尼斯报答了他这种极富精神性及听任感觉的恋慕:埃兹拉·庞德属于少数在“游动墓园”圣米歇岛(San Michele)上安息的外国人。
庞德很早便认识了威尼斯。一八九八年夏天,正如这位美国诗人后来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在“我那位胖姨婆的监护下,十三岁那年”,周游了欧洲三个月之久。他这次旅行也造访了威尼斯。这座城市让这位少年无比着迷,他便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再来这。一九〇二年夏天,他以宾州大学学生身份旧地重游,这次有父亲陪同,就在圣马可广场钟楼意外倒塌后不久。一九〇八年二月,这时已二十三岁的埃兹拉·庞德,在印第安纳州的瓦贝希学院(Wabash College)研读罗曼语,却因违反访问女舍规定,刚被学校开除,单独一人来到威尼斯。他身上有八十块美金和约四十首诗,只要钱够,便想一直待在威尼斯。这位年轻的诗人自嘲说,威尼斯对来自印第安纳克莱弗城的人而言,终究是个好地方。
庞德的第一个房间位于多索都罗区(Dorsoduro),一个英国人特别偏爱的安静住宅区。威尼斯这个西南城区被称为“多索都罗”(硬背),乃因此区不同其他城区,都是坚硬的建地,部分地区甚至是岩石。大运河高级地段,包括安康圣母教堂、学院美术馆、古根汉美术馆及大学部分校区都属于多索都罗区,亦包括港口、乞士圣尼可洛教堂(San Nicolò di Mendicoli)周围俭朴的住宅地带及圭德卡岛。
庞德住在一间面包房上,圣维欧桥(Ponte San Vio)八六一号,位于学院桥与安康圣母教堂的路上。出自他《圣特罗瓦索》素描,在此摘录出来一首早期威尼斯的诗中,他描写了自己新的生活感受:
前奏曲:万圣运河(Ognissanti)之上
在这,我高住在人们之上,
往往就我自己和美相伴,
孤单吗?
怎么会,
在我已有自己伟大的想法时?……
我也有燕子和夕阳,
也看着脚下的众生,
在花园中,在水上,
他们唱着的歌谣,影子缓缓向我飘来
和着磨损的曼陀林与拍岸的水声……
庞德从多索都罗区出发探索水都,尽量靠着家里带来微薄的钱过活。他早餐往往只吃街头小贩便宜的蒸白薯,晚上则是一盘大麦粥。七年后,他在文集《文艺复兴》(Renascence)中写道,他很看重饥饿,因为饥饿是种经验,而艺术家的经验愈多愈好。
埃兹拉·庞德是因为文学与文人而来到欧洲。这位诗人尤其期盼他的诗在意大利比在家乡依达荷(Idaho)有更多听众。在他所读与所闻后,他认为独立共和国威尼斯是个赞助自己艺术家的开明城邦。为了让自己尽快成为一位知名的艺术家,庞德决定自费出版一本诗集。他在自己带来的诗集中,添上一些在威尼斯完成的诗,以《灭了的烛光》(A Lume Spento)(出自但丁的《炼狱》)为名,交给康纳雷乔区(Cannaregio)一名印刷工匠和出版商印行。
这本小书一九〇八年六月出版,印量一百本,绿色纸板装帧,据说这七十二页的小书是以一部教会史作品的余纸印制。为了靠诗集赚钱,庞德计划在英国或美国重新刊印,并配上熟人事先讲好的褒扬诗作。在这些早期出自他威尼斯素描《圣特罗瓦索》中的一首诗《夜祷》(Night Litany)中,年轻诗人以庄严的语气感谢上帝赐给他“威尼斯的美”。一段如下:
喔,上帝,我们过去
做过何种善行
并忘了,
你给了我们这个奇迹,
喔,水神?
在早期的《诗篇十七》有段神秘威尼斯的景象:
眼前水面平滑,
树从水中长出,
寂静的大理石树干,
再过去,经过广场,
进入寂静,
这里的光不是来自太阳。
这次停留威尼斯的最后一段日子,庞德住进圣特罗瓦索小区弗拉提大街(Calle dei Frati)上的一间房,离圣维欧很近。他的一扇窗面临一座有围墙的花园,而另一扇则位在圣维欧运河与万圣运河会流处。他房间正对面,运河另一岸,有间小摇船作坊,今天仍有摇船在那维修与重新上漆。
庞德这次在威尼斯停留的三个月中,这位乐于交际的诗人一点也不孤独。由于他研读罗曼语,并不难接触一些年轻的当地文人。因而在告别水都时,显得依依不舍,如他的《别离威尼斯》(Partenza di Venezia)一诗所表达的那样。诗句开始如下:
我从未如此离开过一位至爱的女友,
就像我现在离开你这样,
没错,你的水域全都喊着:留在我身边!
闪耀的笑声熊熊燃起,诱惑迷人。
喔,我三个月来认识的童话国度,
梦的威尼斯!……
五年后,一九一三年五月,埃兹拉·庞德在横跨欧洲之旅时,四度来到威尼斯。他的诗果真在巴黎与伦敦的文学圈中引起自己所期待的巨大回响。一份伦敦报纸甚至写道,他是继罗伯特·布朗宁后最出色的英国诗人。庞德在伦敦一所沙龙中也见到一位去过威尼斯的同乡,即这时已七十岁的亨利·詹姆士,他的大头和可以直接付印的冗长语句,令这位年轻诗人印象深刻。至于庞德的私生活也算小有收获:他在伦敦结识一名出身豪门的年轻女画家,多萝西·莎士比亚(Dorothy Shakespear)在一九二一年成了他的妻子。他从威尼斯写信给她,引用了一段布朗宁的句子。他当时住在法布里大街的美丽威尼斯饭店(Albergo Bella Venezia)两个星期:
亲爱的,
布拉斯(Brass)女士(我以前来威尼斯认识的熟人)给了我一张昨天在“凤凰戏院”的音乐会票——音乐相当棒——全威尼斯的人都到场聆听消遣,全场效果是讨人喜欢的十八世纪风格,是哥雅(Goya)、罗西尼、戈尔多尼的风格,让我好古的心陶醉不已。我一点也不讶异在那见到布朗宁或威尔第,见到他们“低头看着安静坐在自己音乐会用椅上的罗西尼”。
庞德最为赞叹的是奇迹圣母教堂(Santa Maria dei Miracoli),他在信中与《比萨诗篇》中都有提过。这所教堂在一四八一年至一四八九年,由彼特罗·隆巴多(Pietro Lombardo)和他的作坊围着一幅具有神迹的玛丽亚像所建,从外面看来像是一个珍贵的遗骨神龛,尤其是那半圆的山墙、多彩的大理石与装饰用的藤蔓与人物图案。教堂内部的墙面也到处贴上大理石。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制筒型拱顶横跨整座教堂内部。天光透过无数窗户,照亮了显灵圣像所在的垫高祭坛部分。这座教堂让庞德整体而言相当激动,至少在两封寄给多萝西的信中塞入教堂内部的相片卡片,并在五月九日的信中称这座教堂为“一张你的肖像与一份对十五世纪这个概念精准意涵的记忆”。在他的《比萨诗篇》中,庞德也忆起奇迹圣母教堂,视其为他所致力的诗艺的一种视觉模拟:“明白、准确、具体的美。”
埃兹拉·庞德在伦敦担任文学编辑与音乐评论家,赚取自己的生活费,并恰如其分地处理了他朋友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和艾略特(T。S。Eliot)文学作品,在一九二〇年春和多萝西一起前往水都旅行,然而却只待了几天。由于觉得自己回到早年一个最为强烈的经验,他开始写下自传《轻率》(Indiscretions),里面加入一段关于威尼斯的沉思,表示:“每一回,威尼斯不是给人一种一般的刺激,便是一种全新的感受。”
再回到伦敦时,这对新婚夫妻认识了年轻的美国女小提琴家奥尔嘉·拉奇(Olga Rudge)。这是一次影响深远的会面,威尼斯又再次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奥尔嘉·拉奇这位俄亥俄州房地产巨子的女儿,极富音乐天分,小时候便已多次来到欧洲。一次意大利之旅时,她二十岁,便表示想在威尼斯有栋度假小屋。父亲顺了她的意,在威尼斯多索都罗区的圭里尼大街(Calle Querini)买了一栋小宅子。这三位年轻人那时都想不到,这栋位于圭里尼大街的小屋很久之后再一次成了埃兹拉·庞德的住处与他过世的所在。
一九二四年秋天,庞德和妻子多萝西搬到安静的拉帕罗(Rapallo),诗人在此度过二十年孜孜不倦的创作岁月。奥尔嘉·拉奇大半时候在附近,住在圣安布洛乔(Sant’Ambrogio)一栋出租寓舍中。庞德和这位美国女小提琴家两情相悦,种下爱果:一九二五年夏天,他们的女儿玛丽(Mary)诞生,在南提洛地区(Südtirol)务农友人处长大。一年多后,庞德妻子多萝西也生下儿子欧马(Omar),后交给英国的外祖母照顾。当了两次父亲的埃兹拉·庞德不断写作,还不时短暂拜访他所熟悉的威尼斯。
和庞德后来在政治上的遭遇相比,他的个人问题可说微不足道。在战时的一九四〇年,法西斯的罗马电台提出一项他可在广播中自定题目演说的建议。庞德认为墨索里尼是位可以赋予意大利秩序与正义、革除腐败与混乱,并复兴文化的人物便欣然接受这个提议。一九四一年一月至一九四三年七月,诗人朗读他的《诗篇》(Cantos),谈论欧洲文学与孔子,但其间亦不断攻击在他看来好战嗜权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以及他身边犹太人财政顾问。
庞德的罗马广播演说在美国颇受注意,最后在一九四五年,导致诗人遭到逮捕,并被送到比萨附近一所美军的集中营。这位六十岁的诗人在那被当成重刑犯,关入夜里有探照灯照射的铁牢。庞德深恐自己在劫难逃,从《诗篇八十三》便可清楚看出:
我还见得到圭德卡岛吗?
还有岛前的灯火,弗斯卡里之屋(Ca’Foscari)、朱斯提尼安之屋(Ca’Guistinian),
或是被人称做戴斯德摩纳(Desdemona)的那间屋宇,
或是那两栋不再有柏树的塔楼,
或是那些泊在浮木前的小船……
埃兹拉·庞德在他牢笼的水泥地上几乎待了半年,过得生不如死。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他被送往华盛顿,出席审判叛国者的法庭。一个精神科医生团队救下诗人,让他没被送上电椅。包括圣伊丽莎白(St。Elisabeth)医院院长温弗烈德·欧弗霍瑟(Winfred Overholser)在内的四名医生,检查埃兹拉·庞德数日之久。他们最后认为庞德“精神失常,心理上无法负荷审判”。他不认为自己的广播演说叛国,反而是想借此“拯救美国宪法”。他的偏执状态让他无法参与法庭审判。这位政治错乱的诗人被安置到圣伊丽莎白疗养院十三年,直到一九五八年,七十二岁时,才被释放,“虽未痊愈,但已无危险”。
埃兹拉·庞德之后又回到他的第二故乡意大利,先和妻子多萝西住在女儿玛丽家,在南提洛的布鲁能堡(Brunnenburg)。和多萝西离异后,诗人和奥尔嘉·拉奇搬到威尼斯,在圭里尼大街度过余生。他只零星写作,几乎不再开口说话。朋友认为他处于“极度懊悔的状态中”。庞德对一位法国记者表示:“我后悔犯下早年的错误,但我希望,至少为一些艺术家尽了些力。”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一日,埃兹拉·庞德过世,就在他八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一艘黑色的灵船载着棺木前往圣米歇岛,这位威尼斯的情人葬在墓园的基督教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