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在火车站的大厅中下车后,走到室外,眼前是个直通水中的宽大阶梯,在我们那里,会是出租马车等在那里,而这里却是摇船。只听到“贡多拉!贡多拉!”的喊声,许多船夫硬挤了过来。挑了一艘细长的黑色摇船,坐进柔软的坐椅,在舒服的摇晃中,轻轻驶进陌生的运河世界。
搭乘火车来威尼斯,出了火车站的人,今天见到的场景,和一九〇一年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第一次来到水都时的一模一样。而作家在“威尼斯”这个字眼后加上的热情澎湃的惊叹号,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便感到吃惊的游客也一定会感受到。不过,今天的游客知道价钱后,或许不会立刻跳上摇船,而改搭公共汽船,好省些钱前往想去的地方。
一九〇一年五月一日,黑塞从帕多瓦“十分舒适地”来到威尼斯。他写道,没比搭乘火车前往威尼斯更刺激的事了,尤其当火车逐渐进入潟湖,那座城市由水中升起时。他是在雨天近傍晚时分瑟缩地抵达威尼斯,上了摇船前往下榻的地方。“开始时,在威尼斯靠双脚找路,几乎不太可能,”他隔天有点死心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中写道。“我在一家客栈写下这点,还不知道如何回到我住的地方,我在那还有很多机会迷路。我的小窝在凤凰剧院旁一条宁静的小运河上。”一名乐于助人的船夫指给诗人回去的路。
赫尔曼·黑塞在一篇《简传》(Kurzgefasster Lebenslauf)中表示,他这辈子所有自发的旅行都是往南。这位诗人暨作家一八七七年生于德国西南伍腾堡地区(Württemberg)卡尔夫(Calw)的一个牧师家庭,一九〇一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到意大利约十次,全部时间加起来超过半年。他写道,“威尼斯比其他意大利城市更令我着迷”。身为读者与作者,黑塞发现自己和他之前的歌德与无数其他游历过威尼斯的作家,处于同样的状况下:关于威尼斯,似乎该说的都说过了,还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呢?赫尔曼·黑塞得出自己的结论:“作家与诗人已在无数的书中讲述过这个独特的水上小世界;我说说一些个别的经历与感受,也就满足了……”
黑塞的想法不同于许多其他作家之处,亦在于他不只想认识意大利的文化与风景而已,他也想试着接触当地的人,由于他懂意大利文,因而也驾轻就熟。不是靠着双脚走过许多地段,便是乘坐火车的三等车厢;一则因为他没什么钱,二则他喜欢和当地人聊天,而不是那些乘坐高等车厢的有钱旅客。黑塞似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地想征服威尼斯,毫无任何羞怯,并想借由诗篇揭开威尼斯的秘密,正如他的诗《威尼斯》(Venedig)所清楚呈现出来那般:
某个春夜,我的摇船找着
自己轻盈的水路,似狂若喜
穿过狭窄昏暗的运河。
我在软席中摇晃,手臂
搁在薄薄的船舷休憩,
我心甜蜜昏沉
费力找着一个刚冒出的
奇妙字眼,完全失落在梦里。
但我不想休息,不想继续前进,
只想先弄明白这个神奇的真谛,
彻底看清这美丽的奇迹
找出这个谜为何存在,然后解开。
跟着我才知道如何述说,如何歌咏
这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第一次来威尼斯,赫尔曼·黑塞住在凤凰河岸(Fon-damenta Fenice)二五五一号的“惠勒(Hüller)小姐”处,就在歌剧院的后面。这个住处只有一条窄巷通往外头,要绕一大段路才能来到城内重要的广场,使得作家只能常常搭乘摇船。他写道,由于乘船,“而冒出许多私密的诗意。这个轻盈狭长的黑色摇船本身及那温柔无声的摆动,便具有奇特之处与梦般的美丽,属于这座悠闲、爱情与音乐之都的重要成分”。如果从教堂、宫殿或博物馆离开,见到街上嘈杂缤纷的生活,很容易就忘却刚刚见到艺术作品后留下的印象。但搭乘摇船摆荡在宁静的水上,却可专心地回味刚才所见之物。
黑塞在接下来的插曲中,十分鲜明地叙述着摇船可以不受意外事件骚扰的特点:在他刚抵达威尼斯时,诗人一晚透过自己房间窗子招喊一名船夫,要他载他到里亚多桥用晚餐。黑塞在房门口上了船。那是个湿热的一天,看来会有一场雷雨。在两岸栉比鳞次的屋舍围合下,狭窄的运河原本就不通明,这时更迅速阴沉下来。“怪的是,”黑塞写道,“只听到狂风在屋顶上呼啸,而我们的小运河完全不受影响,风平浪静。”黑塞答应船夫,只要他能在下雨前赶到里亚多桥,便会多给小费,船夫于是卖力摇桨。他们从小运河转进一条更窄的运河,几乎一片漆黑。他们沿着阴森森的墙面滑行,两三滴雨珠打在幽暗的水面。这条运河通往另一条较宽的运河,在不远处咆哮的风声变大起来。摇船来到大运河口时,却被风暴吹至一旁。船夫再试了一次,不过努力许久后,不得不放弃。“我们便在运河一角平静无波的水面等候着,两步之遥的大运河颇受风雨肆虐,大浪翻腾。我鼓动船夫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转入大运河,但依然功败垂成。就在这一刻,一道灰白的闪光画过黑沉的天空——那是第一道闪电,而紧随而来,便是倾盆大雨。我对船夫喊道,尽快找个避雨处,于是赶紧沿着同一条运河往回行船,来到所碰到的第一座桥。”
他们停在低矮的桥拱下,幽黑一片。桥的宽度正是摇船的长度,诗人和船夫感到无比安全。在黑暗中,黑塞舒舒服服坐在摇船中间,船夫站在一旁,把摇船固定在墙旁,大雨从两端哗哗落下。几分钟后,第二艘摇船也来桥下躲雨,泊在他们的船旁。不久后,第三艘摇船也加入。三艘船刚好塞满桥拱,船上的人虽然无法在暗处认出对方,不过个别的喊声和玩笑,很快就转成聊天。“三名船夫就像惊弓之鸟,缩在小桥下,幽暗中,交心的谈话与回答在摇船间来来回回,”黑塞描述着这个不寻常的场面,“十五分钟内,全是这种童话般滔滔不绝的奇特声音,既神秘又愉快,在我仿佛一首亲切的小曲子,伴着落雨,成为一段回忆。”
虽然黑塞偏爱摇船,有天还是不得不更换乘坐工具。他搭乘一艘摇船由浮木码头(Zattere)前往圭德卡岛,参观救世主教堂。没想到回程,他就下了摇船,等到离开教堂后,却发现没有摇船。按照时刻行驶的船只要一个小时后才有,黑塞又必须提早离开,因为和朋友已约在圣马可广场。
最后,他见到一名渔夫的帆船来到附近,松了口气。他不停朝着那名渔夫大喊,直到他注意到他这位在岸边的外人的意图。帆船停靠下来,诗人可以上船,而且还不只如此:“一路上,我大啖许多渔夫鱼篓里拿出来的新鲜牡蛎,在生涩的海水调味下,更是美味。我难以描述晨间搭船的那份舒畅与珍贵,我只记得那是一份无价的享受。知道潟湖在阳光普照下的样貌的人,便懂得我的意思:那万顷碧波的多样光彩,那座朝着蓝天升起的城市,如梦似幻,总督府耸立在前,海关大楼耀眼夺目的圆球和后方安康圣母教堂优雅的圆顶,加上生涩的水味、耀眼的红帆以及来回静静航行的大船——这一切的美,令人迷醉,仿佛梦境,让人不断担忧,这座神奇城市在水上这片显得虚幻的景象,会像白云间的彩虹般突然消失。”
黑塞发现自己的生命也反射在这闪烁的潟湖水域上,他的《潟湖》(Lagune)一诗便证实了这点:
没有任何大浪拍来
我的生命有如潟湖,
有如光彩的潮水,在远方大海
按捺住的节奏下来回摇曳。
她反射出黄金岁月的宝藏
留下歌词斑驳的曲子,
在温暖的夜里独自唱着
古老的旋律。
宫殿凋零乌黑
侧边尽是哥特式的长廊,
教堂庄严辉煌,逝去的大师
亲手大量绘制,古老久远。
华丽的宫殿早已空荡,
再没歌手歌咏,再无画师描绘。
而我亦是岁月之子,
不懂今时今日,既不爱亦不憎。
我美好的日子静静过着
在诗里,在梦中,在传奇
在运河上的黑色摇船中,
我怯懦的灵魂摇摆轻晃。
这首诗清淡的忧郁调子和诗人乐于享受的那种气质毫不吻合。在威尼斯的日子,黑塞有许多机会欢乐轻松。不参观教堂和博物馆时,他在丽都岛做日光浴,或赤裸着上身躺在摇船中,晒一晒他那依旧惨白的皮肤——不难想像,他会不时拈花惹草。“这里的女人披着美丽的披肩,”作家心满意足地观察到,“遮住手臂和腰部,一角长长垂落身后。我见到许多漂亮的脸孔,都让人有好感,只靠眼睛便能传情表意,而她们典型威尼斯的美丽发型,又为她们增添了特殊魅力……我今天又观察她们踩着轻柔、略带风情的下班后步履在海岸旁漫步,这在其他城市根本见不到。”
相反的,黑塞对他有天早上在圣马可大教堂弥撒中听到几位同胞大声说的话,一点也无动于衷。“教堂布置奢华无比,巨大墙面的高处、天花板与圆顶全是金色的镶嵌壁画,还有地板,全是繁复的工序与贵重的材质,”作家感到激动。“镶嵌壁画并不像拉文纳更为古老的那样珍贵,但却华丽众多,令人目瞪口呆,一见之下,说不出话来。而那群德国啤酒肚却是另一幅德行,这些粗汉不管这里的富丽堂皇与弥撒,继续嘀咕议论,我行我素。这种德国脑满肠肥的商业顾问和意大利乞丐倒是出自同一个模子!”
黑塞偶尔和有教养的德国友人到附近游历,例如到慕拉诺岛上寻找前人的文学足迹。该岛在文艺复兴时代赫赫有名,曾是像彼特罗·本波、崔封纳·加布利耶(Trifone Gabriele)与彼特罗·阿雷提诺等艺术家与人文主义学者的聚会地点。“见到该岛,”黑塞记述着慕拉诺岛,“在我心中唤起对那个辉煌时代的热切记忆,岛上的玫瑰园安顿着这座出色的城市所有快活的人物,才智出众的本波、善良的崔封纳·加布利耶、机智风趣的阿雷提诺,在这里的雪松与月桂树荫下交谈,而今却不复安在。我见到提香画笔下的阿雷提诺,精力充沛、留着胡子、傲慢与捉摸不定,他后方则是光滑的海面与那一片洋溢金色光芒的潟湖空气笼罩下无尽的地平线……”
在一个春日温暖的夜晚,赫尔曼·黑塞经历了一个可被视为威尼斯憧憬的场景。“昨晚,弥漫着爱森朵夫(Eichendorff)的诗韵,”黑塞写道。“一个春日的月夜,温暖,明亮。月亮高挂在圭德卡岛鲜明的轮廓上,幽静皎洁。击水的摇桨周遭遍布着不规则的温柔银白光芒。”诗人坐在摇船中来到宁静的大运河上,月光照耀在安康圣母教堂的圆顶上,远处一艘装饰华丽的船只上传来小提琴的琴音。原本显得拘谨的船夫,也被这美丽的夜晚感动,喃喃说着:“好美的夜!”
黑塞任由自己缓缓静静地游荡在“这世界上最美的城市”,穿过月光下华丽的宫殿,陶醉不已。突然间,不等诗人吩咐,船夫不再摇桨,引颈聆听着。黑塞正想催他前进时,就听到了显然迷住船夫的同样的声音。在摇船停靠的一间宫殿前,上头敞开的窗户灯光微弱,传出一阵轻柔的吉他声。
“在我们停下来这一刻,琴声消失,一首歌谣划破夜晚,来到我们两个屏息以待的听众前。那是一首古老简单的歌谣,歌词我不懂,由低沉甜美的女声唱着,悦耳的声音飘过温柔的空气,越过死寂幽黑的运河。”两个男人在摇船中一动不动听着这美妙的乐音。第二艘,不久后,接着第三艘摇船也靠了过来,同样泊着不动。
在那美丽的女声魅力下,三艘修长的摇船静静停在阴暗的水面上,我想到希腊歌手那则传奇,他们的歌声让人类、动物和无生命的东西着迷追随。我很高兴在这首可能像某些宫殿一样古老,甚至更老的歌谣中,听到并且一同欢庆艺术青春永驻及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