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安石事业继承人的姿态,出现在帝国政坛最高层的章惇宰相,原是苏轼签判凤翔时结交的朋友,当时任商州令,他性格狂放,胆大妄为,而又志向高远,和苏东坡脾气相投,两人因此有过一段同游同饮的好日子。
元祐年间,苏东坡知贡举,阴错阳差,录取了章惇的儿子章援为第一名,这样,他和章家又多了一层关系。
可是,谁也想不到,章惇竟然成了苏轼的后半生的噩梦。当年的小吏摇身一变为握人生死于掌上的权相,自尊恶化为自大和专横,朋友变成的敌人。因为相知甚深,关注得格外细腻,整治起来自然整治得格外有“雅趣”——
罗大经在《鹤林玉露》说,“苏子瞻(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谪儋州,以瞻与儋字相近也。子由(苏辙,字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黄鲁直(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谪宜州,以宜字类直字也”。所有这些,都是章惇出的馊主意,闹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恶作剧。
接下来,苏东坡谪居惠州时,他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尽管身处遭人唾弃的岭外之地,也不因此而丧志,仍旧悠然地过着清贫的生活。他常常以诗言志,其中有两句诗云:“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哪知,此诗传至京师,章惇又不高兴了,嫌苏东坡在逆境中太“快活”,就再贬他到昌化。
与此同时,章惇还不计后果、不留余地地整治政敌,甚至正式提出,要将司马光的坟墓掘开,暴骨鞭尸;制订了一整套摧残元祐党人及其子女后代的计划。是他的同党警告他不要开这种先例,免得冤冤相报时,他才勉强放弃了这个党同伐异的骇人念头。
朋友尚且如此,程颐的境遇就更惨了。到了绍圣四年(1097年)十一月,程颐再遭劫难,被流放到涪州“编管”。宋代官员得罪,轻者送某州居住,稍重曰安置,最重曰“编管”。所谓“编管”是在指定之地,受地方官管制,不得自由行动。当时的涪州(今重庆涪陵市),宋属夔州路,州治涪陵,辖三县。
圣旨下达后,昔日司马光举荐的尚书左右丞、时任西京(洛阳)知府李清臣惟恐牵连自己,于当天就奉命强迫遣送程颐,就连程颐提出回家告别叔母也不允许。
不过,临行前,李氏见程颐如此寒酸,乃赠送他一百两银子,却遭到了程颐的断然拒绝。
程颐先从旱路到山城重庆,再沿长江下行120公里,就是涪州的小山城涪陵了。
他放眼望去,发现与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隔江相望处,有一个叫北山坪的北岩。
出于好奇,程颐特地从涪陵城的长江岸边登上过江小船,木船在桨声里划开江水,撩开江雾。从船上向北眺望,北岸紫气蒸腾,隐现点点神秘。
随着船夫靠近岩岸,岩壁上数十幅古代摩岩石刻闪入眼帘。经询问才知,这里从唐代开始便兴建了一批佛寺和书院,代代续传,形成了涪陵文化的发祥地。
小船靠岸后,他们一行沿羊肠山路向上攀登,约一个时辰,才爬上了北岩。
在砂岩上竟有一座石窟!它背靠岩壁,面向长江,颇为幽静。
程颐站在洞口,放眼长江,尽管进入冬天,草枯叶黄,凄风阵阵,江水清浅,心中不免有点感伤。好在冬天水落石出,江心的白鹤梁显现出来,而江对面小城周围古木参天,乌杨树麻柳树密集成林,倒也有不少的趣味。
白鹤梁是长江江心西侧一道天然石梁,全长1600米,宽约15米,自西向东顺江延伸。鉴湖却是石梁拦出的江水,平静如镜,与另一面的奔流形成鲜明对照。
进而,程颐想,若是夏天站在这里,眺望夕阳下滚滚东逝水,或许又可以激发起自己的治学灵感。于是,他心里说:若是在如此的仙境治易,岂不快哉。
随后,他转身看了看,只是石窟洞口过于窄小,人不能进,洞内也需要整修方能居住。程颐就与身边的弟子谯定等商量,大家决定一起动手凿洞,以洞为家。
经过弟子们的努力和附近山民的帮助,经过一番整修,人侧身可穿过洞口,洞内的高度与宽度均达到4米,深也有2米多。
接着,他亲自泼墨挥毫,在门额上题写了“点易洞”三个正楷大字。于是,此处便成为他治学的理想之所了。
在接下来的三个年头里,尽管他惨遭厄运,而且这种无情打击还累及于他的子孙和学生。但他仍然以一个学者的责任感孜孜不倦地在“点易洞”中著述。他深情地写道:
“现在农夫冒着严寒、酷暑和大雨,深耕除草,播种五谷,我可以拿来吃;各行各业的技术工匠,制作器物,我可以拿来用;武装的兵士,身披坚甲手拿利器,以守卫疆土,我能够平安无事。我这种人没有什么功劳恩泽贡献给别人,而虚度光阴,安心做天地间一条蛀虫,惟有整理圣人遗留下来的书,或许对别人有些裨益吧。”
于是,他数年如一日,以诚敬之心,用他的如椽巨笔进行《伊川易传》、《春秋传》等巨著的写作。《同治重修涪州志》记载了程颐在此间的活动,该志云:
“渡江老殳,涪陵人。伊川先生谪涪,渡江,中流,舟濒覆,人皆哭,伊川独正襟危坐如常。及岸,老殳问曰:‘当船危时,君正坐,色甚壮,何也?’伊川曰:‘心存诚敬耳。’”
直至元符二年(1099年)正月,其传世之作——《伊川易传》才脱稿。
程颐治《易》,推崇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其所著《伊川易传》继承了王弼的性理传统。他在《易传》的《序》中说:
“《易》,变易的意思,随时变易以服从道的意思。它作为一部书,内容广博一切都包含,是要理顺人性与天命的道理,贯通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事情之间的因果关系,穷尽万事万物的真实情况,而显示开通民众的心志、成就天下事业的方法。圣人们为后世操心,可以说极为周到了。现在离开古代虽然久远,圣人遗下的经典还在,但是先前的儒者不理解其本意,而只把其言论传下来,后来的学者只知道背诵这些言论而忘记其深长的意味,从秦朝以后,其本大概就失传了。我出生在千年之后,为这些人文内容的湮没不彰而悲伤,要使后人溯流而上找到源头,这就是我写作《易传》的原因。”
从此以后,《伊川易传》便成为洛学学术体系的里程碑了。
不仅如此,程颐还成为洛学“涪陵学派”的启蒙人物。
涪陵学者谯定就是在其学术威名影响下,决定从程颐学《易》经,并深得伊川洛学之精髓,后自成“涪学”。北岩鉤深堂一时“名流汇集,后学辈出”,有“文风齐两蜀,仙洞接三都”之誉。宋代著名理学家、诗人如尹焞、罗从彦、陆游、朱熹、范成大等,接踵至涪或凭吊先师,或聚徒传道,或登临胜境,或题咏刻壁。难怪有人说:“宦海折戟,偏安涪陵,这是程颐的不幸,却是涪陵的大幸。”
绍圣元年(1095),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著名诗人与书法家黄庭坚,被新党指控其修《神宗实录》中的记载有“多诬”之处,贬黄庭坚为涪州别驾,安置黔州(今四川彭水);元符庚辰(1100年),再转任宜州(今四川宜宾)。起程前,他特地到程颐点易洞和讲学之鉤深堂旧地重游,并亲笔题写了“鉤深堂”三个大字。被人镌刻于石壁之上,更使鉤深堂名声大振。
宋嘉定元年(1208年),涪州知州范仲武在此建立北岩书院,其正堂奉安伊川先生塑像,范仲武亲自在程颐塑像两侧撰写对联。联云:
伊洛溯渊源,诚意正心,一代宗师推北宋;
涪江汇薮泽,承先启后,千秋俎豆焕西川。
洞内的砂石壁上刻有程颐的传人尹焞之《偶感贴壁》,还配有诗文:
少蒙师教指迷津,老读义经味入神。
无限青山随意好,强来骑马踏红尘。
到了南宋,程颐的继承者朱熹游历此地时,亦有题诗:
渺然方寸神明舍,天下经纶具此中。
每向狂澜观不足,正如有本出无穷。
程颐的巨著虽然大功告成了,但恢复新法的宋哲宗,却在其宠臣的怂恿下,继续对已经落水的程颐痛打之,下令“焚书坑儒”,企图追毁程颐的全部著作。
实际上,由于程颐的著作对巩固封建统治有用,经朝中某些重臣授意,在其门人的保护之下,只是象征性的做了做样子,其著作大都被保留下来了。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24岁的宋哲宗病死。宋徽宗赵佶继位,由讨厌新政的向太后垂帘听政。于是,她再次起用元祐党人,废除变法新政。九个月后,向太后患病归政,宋徽宗正式执掌大权。
次年四月,程颐遇赦还洛,复任宣德郎。十月,复通直郎职,掌管西京国子监。此时,四方来学者又渐渐增多,如张绎、张厚等。其中,长严毅清苦,笃志求道,从学杨时,又师程颢、程颐的罗从彦,不惜鬻田自福建千里迢迢前来向程颐问《易》。后来,罗从彦在沙县洞天岩颜乐斋讲学,著《中庸说》、《豫章文集》。罗学成后,成为洛学闽学化的关键人物。其《观书有感》诗云:
静处观心尘不染,闲中稽古意尤深。
周诚程敬应粗会,奥理休从此外寻。
《自警》诗云:
性地栽培恐易芜,是非理欲谨于初。
孔颜乐地非难造,好读诚明静定书。
这二首诗都将周、程并列,前诗以“周诚程敬”为学者探寻“奥理”之窠窟,后诗以明道《定性书》为周子“孔颜乐处”之扩张。阐发濂溪及明道、伊川一脉融贯。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的徽宗,将年号改为“崇宁”,言即心为继承神宗当年推行的王安石之“熙宁变法”。徽宗任用蔡京为宰相,蔡京创立讲义司,利用中央政权对思想学术进行严密的专制统治。
这时,王安石的新学又被蔡京等人篡改为打击旧党及一切异己的思想武器。程颐是元祐学术、政治的代表人物,自然被列为打击的重点目标。
崇宁二年(1103年)四月,范致明上书论程颐“入山著书乞觉察”,奏书打着先王、圣人的旗号,将洛学说成是“私议”、“邪说”,并要求像孔子诛杀少正卯那样处置程颐。奏书咄咄逼人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