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①，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如《兵车行》、前后《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阪》、《公孙舞剑器行》，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②、“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③、“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④、“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⑤、“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⑥、“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⑦、“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⑧、“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⑨、“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⑩、“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B11、“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B12、“固无牵白马，几至著青衣”{B13、“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B14、“兵气凌行在，妖星下直庐”{B15、“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B16、“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B17、“斗鸡初赐锦，舞马更登床”{B18、“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B19、“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B20；七言如“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B21、“天子不在咸阳宫”{B22、“得不哀痛尘再蒙”{B23、“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B24、“要路何日罢长戟，战自青羌连白蛮”{B25、“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B26。如此之类，不能悉书。此下如张祜赋《连昌宫》{B27、《元日仗》、《千秋乐》、《大酺乐》、《十五夜灯》、《燕戏乐》、《上巳乐》、《邠王小管》、《李谟笛》、《退宫人》、《玉环琵琶》、《春莺啭》、《宁哥来》、《容儿钵头》、《邠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儿舞》、《华清宫》、《长门怨》、《集灵台》、《阿□汤》、《马嵬归》、《香囊子》、《散花楼》、《雨霖铃》等三十篇，大抵咏开元、天宝间事{B28。李义山《华清宫》{B29、《马嵬》、《骊山》、《龙池》诸诗亦然。今之诗人不敢尔也。（《续笔》卷二）【注释】
①嬖（bì）昵：宠幸亲昵。
②“忆昨”句：见《北征》诗，写玄宗狼狈奔蜀，与以往帝王不同。
③“不闻”句：见《北征》诗，写夏商衰败时，杀了各自的宠幸褒姒、妲己。
④“是时”句：见《往在》诗，写天宝时公主妃嫔相继被害，充如粪土事。
⑤“中宵”句：见《往在》诗，写安禄山焚烧宗庙，天空一片火红。
⑥“先帝”句：见《遣怀》诗，写玄宗好武功，国势依然强盛。
⑦“拓境”句：见《遭怀》诗，写玄宗不断拓边未成，却伤了国家元气。
⑧“内人”句：见《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诗，写安禄山作乱使内宫哭泣，王子出逃。
⑨“毁庙”句：见同上《奉送郭中丞》诗，写安禄山焚宗庙事。
⑩“南内”句：见《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一百韵》诗，写玄宗开元盛世在梨园度曲，今依然流行。歌声婉转，听者泪下。
“御气”句：见《千秋节有感》之二，写玄宗御楼受贺，彩仗高悬，梨园献乐，贵妃献桃。
“须为”句：见《收京三首》之一，写禄山陷长安，玄宗下殿出逃，不可如仙安居。
“固无”句：见《伤春五首》之三，写玄宗出逃仓皇形状。
“夺马”句：见《伤春五首》之四，写明皇逃奔，公主嫔妃亦遭殃。
“兵气”句：见《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应作“反气”，写玄宗西逃，前景不佳。
“落日”句：见《宿昔》，写玄宗宠幸杨贵妃姨妹。
“能画”句：见《能画》，借汉说唐，写玄宗偏爱有才艺的人。
“斗鸡”句：见《斗鸡》，写明皇喜好斗鸡走狗之乐。
“骊山”句：见《骊山》，写玄宗以后的帝王不再临幸骊山、花萼楼。
“殿瓦”句：见《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三十韵》，写明皇携嫔妃逃离宫廷。
“关中”句：见《忆昔二首》之一，写肃宗庞信的李国辅与张良娣干预朝政。
“天子”句：见《冬狩行》，写代宗年间吐蕃猝犯长安时，天子幸赴陕州了。
“得不”句：见《冬狩行》，写前玄宗幸蜀，今代宗幸陕。
“曾貌”句：见《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写画工所画玄宗名马照夜白。
“要路”句：见《秋风二首》之一，写代宗秋寒受阻于羌蛮之乱。
“岂谓”句：见《诸将五首》之二，写肃宗至德年间郭子仪领朔方军收复两京，代宗永泰元年郭子仪又以回纥之助击退吐蕃。
张祜：见前《张祜诗》注。
以上所云可参看前《张祜诗》的有关注释与评析。
李义山：名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幼能为文，深受令狐楚赏识，授以骈体章奏法。因楚子令狐绹之荐，得登进士。后入王茂元幕府掌书记，茂元赏其才，以女妻之。时牛、李党争激烈，义山处于其间，为双方所不喜，致使终生仕途坎坷，官至检校工部员外郎。与温庭筠、段成式齐名。著有《樊南甲集》、《樊南乙集》、《玉溪生诗》。
【点评】
有唐一代，自贞观到开元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社会经济和劳动生产都得到空前发展，使唐帝国达到高度的繁荣和稳定。国家的势力东北至朝鲜，北至外蒙古，南至印度支那，整个局面呈现出空前的强大。文化上儒佛道三家并盛，形成思想领域空前的活跃与自由。加上当时几个权势显赫的皇帝爱好文学艺术，提倡风雅文化，从太宗始，高宗、武后、中宗，无不乐于赋诗宴乐，或设馆招学士编书吟咏，或选词入乐府谱新乐章，到了玄宗时代，更是君臣宴乐唱和不已，他那浪漫荒淫的生活也就不是宫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了。特别是唐代诗人大多来自民众当中，虽然有的当上官，成了皇帝的座上客，但他们有现实社会的生活基础，大多诗人胸中揣着一颗疾恶如仇、同情民众的心，于是，在他们笔下扩大了诗的内容，不再是单纯写民间生活，而是常用审视的眼睛观察、比较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生活。这样一来，揭露开元、天宝间事，把笔触直接写到唐明皇，或歌咏，或讽喻，或指责，或鞭策，和盘托出，毫不避讳隐瞒，就成了很自然的事，何况帝王并不把写这些内容看作有罪，因为那时国家统一稳定，帝王的统治力无比强大，几个诗人呼叫算不了什么。洪迈说宋朝诗人已不敢如此大胆写作，而以后历朝历代常有残酷的文字狱，更不敢写作如此大胆集中、针对性如此明显、情感如此激烈的作品了。究其原因不外两点：一是唐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为繁荣、强大、文明的帝国，统治者有胆量营造一种创作自由、思想解放的写作氛围；二是当时的统治者比较宽容，没有大兴文字狱。惟其如此，唐代才是我国古代的黄金时期，才有可能为后人保留下那么多珍贵而丰富的文学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