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①。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②?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随笔》卷四)【注释】
①韩文公:名愈,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郡望昌黎,谥文,尊称文公。进士。任监察御史时,上疏极谏宫市之弊,贬为阳山令。任刑部侍郎时,上表极谏迎佛骨事,贬为潮州刺史。官至吏部侍郎。有《韩昌黎集》。
②《吉日》、《车攻》:《诗经》小雅篇名,都是写田猎的诗。
【点评】
韩愈在德宗、宪宗、穆宗三朝都做过官。他一做上官,便喜欢发表意见,平生两次都因上书极谏而遭贬,但贬官不久,他还会上书请罪,旋即又升官。他的性情就是这样。他无论在政治、思想、文学创作方面,都有不朽的建树,比如反对藩镇割据,主张中央集权;反对迷信佛道,主张尊崇孔孟;反对讲究声律对仗的骈文,提倡“词必己出”的散文等等,都在当时及后世产生很大影响。具有这样一种性情加上这样一些理念的人,做文章夸赞过分,不足为怪。
石鼓文是刻在像鼓一样的石头上的文字,据欧阳修《集古录》知,石鼓文最初并不被人注意,到了唐代才开始为世人称赞。韦应物以为是周文王时的鼓,到宣王时才刻上文字。韩愈则以为就是宣王时的鼓。鼓有十个,先时散弃于野,郑馀庆将其中九个放进寺庙,直到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才凑齐最后一个。鼓上所刻可见的约有465个字,其馀则磨灭不可辨识。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车既攻,我马既同。”“我车既好,我马既騊。君子员猎,员猎员游。麋鹿速速,君子之求。”“左骖旛旛,右骖□。秀弓时射,麋豕孔庶。”“其鱼维何,维□维鲤。何以□之,维扬与柳。”从这些文字看,全是记周宣王游猎的事。据《太平寰宇记》载,其文乃史籀之迹,堪称古妙之至。
关于石鼓文,先是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到,后来韩愈在元和六年(811)作七古大篇《石鼓歌》462字。其内容先写石鼓来历,次写石鼓正面之刻文,再对石鼓文和所载记的史事发表评论,最后则是抒发万千感慨。洪迈指出夸赞过实的诗句,正是韩愈对石鼓文的评价。从以上所引《石鼓文》的零星诗句看,与《诗经·小雅》中叙写田猎、获禽以饮酒作乐的《车攻》、《吉日》很相像,有的句子几乎雷同,如《车攻》有“我车既攻,我马既同”等等,都把乘车举田猎的情景写得生动壮伟,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石鼓文写在西周,为什么编《诗经》没有收入,韩愈认为是编者愚陋,竟丢了日月(指石鼓文)而捡了星星(指《车攻》、《吉日》),把石鼓文比作日月,又说“二雅”不如石鼓文典雅,这些对石鼓文夸赞的话,洪迈认为都言过其实。其实欣赏和评价文学作品,向来没有一个标准尺度,正像有人喜欢《红楼梦》,有人不喜欢《红楼梦》一样,麻油拌韭菜,各人心头爱。
对石鼓文说出评价性的话,只能表明韩愈作文过于直露。后来苏轼也写有一首406字的《石鼓歌》,也是先写所见的石鼓,而上面的文字比百年前韩愈见时更像藏于云雾之中;又叙石鼓出于宣王之时;最后就石鼓至今犹存,而秦则焚绝六经发表感叹,为石鼓的焚不得、剖不得、无限长寿而庆幸和赞美。同样在歌颂石鼓,却不对其文字作评价,这是苏轼的聪明之处。不过,洪迈提出写文章应实事求是,不能称赞超过事实,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