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归省日,中午书生们便放了假,明天晚上再回来,为后天的上课作准备。
书生们放假后,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闲来无事,便到我这博古斋中喝茶。与他们相处时,感受着他们丰富的情感,也别有一番风味。不过他们的言语中总有对他人的指责,常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着说着,杨之宇从门外探了探头,白净的脸映着秋后的日光,清亮的眸在屋内众人的身上扫过。看到我后,他朝我笑了笑,就一闪身,离开了。
他这是回家了吗?
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茶水入口微苦,缓缓地流入喉间,落向了一片虚无。
我抬头看着满口怨言的几位先生,心里却在回味着杨之宇的笑脸。
相互熟悉了后我发现,他最近笑得越来越多了,真好。
几位先生走后,我扩了扩胸,吐了几口浊气。回头拿起一卷古书翻译了起来。毛笔的软头在纸面上轻轻扫过,留下或轻或重,或浓或淡的道道笔画,心中安适而恬静。
入定,是修行的必习功课。可是这入定,却未必非要盘膝坐在一处,一动不动。行走坐卧皆可入定,只需心无杂念,呼吸悠长,但是很好的入定。
入定时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我听到有脚步声向博古斋走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一袭淡青色的长衫扰乱了光影,撞入了我的视线。我抬头看去,那笑着的,不正是杨之宇吗?
他看了看我,眼中仿佛有彩光流过,道:“你在练字啊?”
我微微眯着眼看他身边晃动的光,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他瞅了瞅桌子上的字,嘻嘻笑道:“你的字还怪好看的。”
我客气地笑了笑,问他:“你没有回家吗?”
“没有。”他有些颓唐地道,“今天中午爸爸过来,给了我一些钱,说这几天家里没人,这次归省日先待在学校。”
“哦。原来如此。”我点着头,却不知道该表达出什么情绪。归省日回不了家,很显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是我内心的感受是怎么回事?
我分明,是开心的。像是丢了的珍宝再次回到了手中,比初得时更加喜悦。
“不想这些了。”我道,“我们先吃饭去吧。”
“好。”
因为归省日知味斋里不提供饮食,我们便一起到外面去吃。今天我心情颇好,便决定要请他吃饭。但是他却很不习惯吃别人的东西。他拍了拍自己的小钱袋,特得意地对我说:“我自己有钱。”到最后我们找了家实惠好吃的店坐了下来。
可结果,吃着吃着,在米饭里吃到一口焦糊。杨之宇咬着那糊了的米,还玩笑着说:“脆脆的!”本来我也觉得不至于太难接受。然而,又没过一会儿,竟在炒的菜里扒拉出一只蜘蛛来。
尽管店家一再道歉,也承诺这一顿饭不收饭钱,但是胃口已经是彻底被败坏了。
走出这家饭馆后,杨之宇突然停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彩,指着路边的一个菜摊道:“要不我们买点土豆回去,自己炒土豆吧?”
我看他兴致很是高昂,就爽快地同意了这个决定。
杨之宇开开心心地选了菜,我们一起提着回到了书院。我出面找到院长向他申请了使用厨房的事,并取来钥匙,打开了厨房门,两个人练习着炒起了菜。
我这还是第一次炒菜,对于炒菜的认知,也只是停留在凡人的一些书籍描述上。让我掌握好各种主种调料的用量倒还可以,但是上手用大菜刀切菜,还真是有些左支右绌。
杨之宇见我不熟练,果断地将菜刀从我手中要了过去。那菜刀被他用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不一会儿就将菜整整齐齐地切好了。没想到不小的他还有这一手。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散着极美味的香气,竟把张棋师给引了来。张棋师特别不客气地加入了我们的饭桌。不过事后小师弟和我抱怨说:“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啊?他一个人吃得比我们两个人都多。还不给饭钱!”
看着气得嘟起小嘴来的杨之宇,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过张棋师这次有一件事做得特别好。他在饭桌上和我们说起了他妻子这段时间烧香拜佛求子的事,而后说到了各个神的故事,并问我们更信哪个神。
我自然会说我师傅喽。而在张棋师问到杨之宇时,杨之宇扬着嘴角道:“战神!”
张棋师又问:“哪个战神?”
杨之宇划着拳特威风地道:“功德无量大慈大悲至高无上天界至尊!”
他说完后,我就果断将张棋师面前的鸡蛋羹摆到了杨之宇手边,道:“多吃!长身体。”
归省日的晚上也显得格外的静,不仅书生们在雀跃的心情中回了家,书院的先生们也会利用这一两天回自己家里看看。到晚上时,在书院中过夜的统共也不超过五个人。
杨之宇的房间处在住所群居中的位置,走过去的时候四面都是黑漆漆的窗户与门洞。在送他回去时,我想起那天杨之宇在森林中很慌乱的样子,就问他:“晚上怕不怕黑?”
他笑了起来,对我道:“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看他笑着的脸上有种被小看了的倔强,意识到我好像触碰到了他的自尊心,就笑着回道:“也是啊!之宇是个大孩子了!”
“嗯!男子汉!”
“哈哈!男子汉大丈夫!”
“嗯!”
晚上我开了透视朝他屋内看去,正看到他使劲裹着裤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看这样子,应该是有点怕吧?
我在确认他的房门与窗户已经锁好后,就沉下心来,进入了深层入定。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吃完饭后一致决定去海边的沙滩上走走。在看到沙滩后,杨之宇毫不犹豫地脱下了鞋子、挽起裤角就去踩那一涨一落的潮水去了。我看着他玩了会儿,也放开手脚下了水。
“先生你看!”他在沙滩上捡到一个亮蓝色的贝壳道,“我听说在古时候这个东西可以当钱花!那你说古时候是不是人人都有很多钱?是不是什么时候想买东西了,就来沙滩上捡捡贝壳?”
“近海的人倒是有这种机会,就好像现在临近金矿的人更容易挖到黄金一样。”我解释道,“不过也不要抱太大希望。那时候官府对贝壳的种类要求的很严格的,而且对产货贝的地方管控也很严。像这种一踩就会碎掉而且遍地都是的贝壳,肯定不会当钱花。能当钱花的贝壳,一般人也轻易找不到。而且选好贝壳之后,还需要专门的工匠打磨雕刻。就算有机会得到了这种贝壳,没点手艺是仿制不了货贝的。”
“这样啊!”杨之宇有些失望地将贝壳又放回沙滩上,又开始追赶起了那忽涨忽落的潮水。
既而他又道:“先生你知道吗?我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海水涨得老高老高。那时候有好多人在这里围着看。”
“老高?有多高?”
“就是,我得使劲抬着头,才能看到浪头。那水就像是一面墙,好像就要倒下来把我砸倒似的。”
“那倒真是够高了。”我哈哈笑着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水会突然暴涨吗?”
“为什么啊?”
“因为空间的扭曲。”我对他道,“你想哈。我们端上满满的一盆水,在水上固定好一块布,布上呢放一个小球。我问你,当我们的手在布上落下的时候,这个球会怎么样?”
“球会滚到我们手边来。”
“就是这样。那我们的手指在布料上滑动的时候呢?”
“小球就会跟着手指动。”
“非常好!在空间中也是这样。我们把大地,海水和月亮看成三样东西。先想,当空间中只有大地的时候,因为大地很重,把空间给按凹下去了。这时候相较来说很轻的海水会怎么样?”
“会……”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灵动的光,大声道,“像小球一样流到大地边上来!”
“对的。那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同样比海水重很多,但是还不如大地重的月亮呢?”
“这时候海水就会……”他欢呼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天月亮离着我们很近,海水是想流到月亮上去!”
看着莫名有点反差萌的杨之宇,我忍不住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夸他道:“真聪明!”
他得意地勾起了嘴角,歪着脑袋,轻轻点了下头。抿着的嘴角里全是笑意。
我觉得,杨之宇好像不笨啊。为什么几位先生都反应他跟不上大家的进度呢?
我看着在水中玩得特开心的杨之宇,脑海中忽然想起第一天见到他时的冷漠表情,与被李画师诬陷时的默然。心中生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啊!他平时不玩不闹,应该是因为到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努力成为一个“大人”的样子,而他的心里仍保留着孩童模样,便有些不合群吧。
不知过一段时间后,他是慢慢变成别人希望他成为的“大人”;还是渐渐远离人群,成为被人们所不解、轻视与排斥的“怪人”?
这样想着,我看着拍来的海水中裹挟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忙将杨之宇拉离了水边。
“什么啊?”杨之宇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给指了指被拍到沙滩上的那黑白相间的身影,他惊叫道:“鱼昔!”
“是的,鱼昔。”我回道。
鱼昔,有的地方也称为沙鱼或鲛。这只鱼昔被海水拍到了沙滩上,搁浅了。它长约五尺,快赶上人类高度了。它的鼻子很是尖长,脑门处突然鼓大,眼窝深陷,牙齿向四面八方伸去,肚子浑圆,上面的皮肤黑白交错,看起来便有一股煞气。像是牢狱里逃出来的囚犯,带着亡命之徒的味道。
杨之宇特小心地走到鱼昔旁边,突然鱼昔翻了个身,吓得他连忙又退了回来。
“这就是!这就是那个!”跑回来的他却又惊又喜地道,“饭店里卖得很贵的鱼翅,就是它的翅吗?”
“没错。”我看他眉飞色舞的,听他的口气,莫非是……
他充满期待地问我:“那是不是可以卖很多钱?”
我抱起手来,点头道:“是,的确是可以卖不少钱。”
正在我以为杨之宇准备发这一笔意外之财的时候,他却看着鱼昔对我说:“它好像很难受。我们能不能把它放回海里去啊?”
“嗯?”我觉得我好像听错了。
鱼昔作为海中的一大霸主,在民间颇有凶名。为数不多的几起鱼昔伤人事件,也在人们的种种夸大之下远远地传播了开来。
按说正常人看到鱼昔应该有一种仇视心理才对啊。而且这只鱼昔一看就这么凶,不应该很讨厌他才对么?
就算不仇视也不讨厌,他不是抱着一个发财梦吗?怎么突然同情起了鱼昔?
“鱼昔终究是一种鱼类,是需要在水中才能活的。”我道,“你是想把它放回海里吗?”
“嗯!”他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目光,他问我,“可以吗?”
我提醒他,“可是这只鱼昔很大,想要将他放回海中的话,我们需要将他推到很深的海域才行。而这期间,我们会因为推它而浪费很多的力气,而且到了深海处后,行动会变慢。万一那时候它回头攻击我们,我们可是逃不掉的。”
“先生你知道吗?”他表情特认真,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扶着我的衣袖说,“很多动物都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坏。我九岁的时候,在森林里遇到过一匹狼。它掉到陷阱里去了,附近又没有人。我就找来一根绳子,把它拉了出来。它就没有咬我。”
九岁的时候,一个人在森林里救过狼吗?
是什么原因让你那么小一个人到森林中去呢?
“那我们就开始吧!”我对他道,“我们一起动手把它放生吧!”、
“好!”他开心地一笑,就要向鱼昔跑过去的时候,与鱼昔那颇具威慑性的眼睛来了次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好像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都止住了。
我笑了笑。他还是害怕的吧?那么他还会救鱼昔吗?
“等一下!我这就回来!”他匆忙穿上鞋子,跑离了沙滩。应该是去找工具了。
不过鱼昔在陆地上的存在时间可不长,若是你回来得晚了,鱼昔咽了气。那时候也就白忙活了场了。
我捏了个诀,牵引着海水慢慢浸没了鱼昔,但是并没有将鱼昔送进水里去。我还想亲眼看一看杨之宇行善的高光时刻呢。
杨之宇回来得倒是挺快。远远地我看到他过来时,就忙把海水撤了回去,又将鱼昔露了出来。杨之宇拿了两个高腿板凳过来,拉着我让我把板凳面贴在鱼昔身上,轻轻把它推进去。
看他决心这么坚定,我心里很是赞赏。不过“轻轻”推进去是不可能了。这鱼昔重得很,在他用上吃奶的力气后,我才缓缓提高自己的力量,在我提高到两个正常成年人的力气后,鱼昔才一点点被我们推动。哦不,是“滚动”。
过程中鱼昔竟然出奇地配合。在进入浅水区后,他摆了摆身子,我本以为它会狠狠地扑腾一番的,结果它居然只是摆了摆身子,而后静静地等我们把它推到足可以淹没到我们肩膀的水域时,它才甩着尾巴游了起来。
不过看着一直没有游远的鱼昔,杨之宇还是被吓得赶忙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