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恨天回来后,已是晚课时间。走出博古斋时正看到柳琴师在外面转,好像在找人。
“龙先生!”柳琴师看到我后一愣,“晚饭时候到哪里去了?怎么四处没找到你?”
“呃……”我连忙捂着肚子道,“今天自下午开始,这肚子就不舒服,那会儿正在厕所蹲着呢。”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们喊你也不见回声的呢。”
闻言,我呵呵一笑,浑身的尴尬。突然意识到,柳琴师看起来像是在找人,不会是找我吧?那多不好意思。就问:“柳先生可是在找人?”
“对。”柳琴师回到。还不待我反应,就又问我道,“不知龙先生见过杨之宇没有?”
“杨之宇?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晚饭的时候我还注意到他来着。到了晚课时间就找不到了。嗳,他没来博古斋吗?他是不是来找你了?”
被柳琴师这么一提醒,我忙放出神念到博古斋里扫视了一眼。还真的,杨之宇就在里面。我看了看柳先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就闭眼瞎说道:“屋里是没人的,要不你先回去照看其他书生,我去找找他吧。”
“也行!多谢了!”
“无妨。”
我回屋后,变出了一个分身到书院里晃悠着,到最后又跑到了书院外面去。而我的本尊则绕过屏风,一步步走到第五排第二个架子旁,找到了正在第一个格子边蹲着的杨之宇。
“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我来找你啊。”他站了起来,我看到他衣服很是凌乱,有明显的打斗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指着北边的森林道,“在那边的山洞里,有个人他好像是起义军。但是他快死了。我留下了一些馒头想要给他送去。王大财和李得力他们不让我去,他们说我要是去了,就会被他给杀了。我就没再跟他们说,我在晚课的时候,趁着先生没注意就自己溜出去了。”
我目光一凝,想起中午时他来问我要不要救起义军的事,问他:“那个人想要伤害你?”
他摇头道:“我一开始也害怕他会,就是突然地拿出一把刀。可是他没有,他还和我说了谢谢。”
“那你这一身衣服是怎么弄的?”
“是在我回来的时候,有一只豹子,它猛地朝我扑了过来,要咬我。这衣服是被那只豹子给咬坏的。然后你知道吗?那个人他真的有一把刀,然后他就冲了出来,两三刀就把那只豹子给赶跑了。”
看着将自己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的杨之宇,我的手心里竟捏出了一把冷汗。想到万一那起义军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踪迹而暴起伤人,或者那只豹子再凶猛一些一口咬破他颈脉的画面,我的心就提了起来。特别是想到他要为此而丢了性命的时候,我竟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寒了一寒。
我扶着他的肩膀,叮嘱他道:“你今天做的没错。同时,大财他们说的也没错,今天的事是有些危险的。这样吧,当以后你想做什么事,却发现没人可以和你一起的时候,就叫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抬起头来,小小的身体有些抖动。他开心地道:“好。”
那天我带他回住处换了衣服,而后把他领回了养心斋。在我从养心斋出来后,飞到了他所说的伤军所在之处。可是在我到那里时,那伤兵已经离开了。唯有地上作过掩饰的鲜血,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那一刻,我向四处望去,入眼处满是陷身于黑暗的树,它们摇晃着、碰撞着,时不时交叠出黑色的重影,像是细长的人身,也像是跃起的猛兽。声音,总在意想不到时间里在身后响起。
我记得,杨之宇是害怕森林的。第一天见他时,他在森林中那蹒跚的样子,仍在我的记忆中清晰异常。可是这一次他怎么突然胆大了呢?而且他还是不顾王大财与李得力的反对,孤身来到了这里。
不知为何,我的心内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流。那是一种,被信任的温暖。
以后的几天里,我利用先生教课与书生学习的时间,偷偷来到了杨之宇的家乡,去了解他的经历,帮他了却尘缘。
“那娃娃是个孤儿,他爸妈早就死了。”一位老者敲着烟锅对我道。
“父母二人都死了吗?”我问。
“对呀!”老者砸着发黄的牙,又点了一锅烟道,“你不知道,这娃出生那年天灾闹得有多凶。那大河里的浑水,跟发了疯似的,一涨数丈高,翻着滚着往屋顶上拍。一个浪头拍下去,下面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了。人们跑不过的,就都死了。”
“他爸妈也是在洪水中去世了吗?”
“不是。”老者摆着手,“这娃他爸精明着呢,眼尖,脑利。他大老远看见涨了洪水,回屋啥也没收拾,就抱起这娃,拉着娃他娘跑到山上去了。那洪水要了数百条人命,唯独没有要了他们一家人的命。”
“哦?那他们是怎么没的?”
“是瘟疫。在那场洪水过后,活下来的人纷纷染上了病。这娃他妈,阿芸,就是那第一个患了病的人。这瘟疫凶的呦,没两天,整个村的人就都染上了。那时候其他村的人见这温疫凶,就放了一把大火,把他们村附近的树都给烧光了,把他们隔离在了里面。他们在里面也病、也饿,没过十天,都死了个干净。却单单这个娃,命硬,才两三个月大,居然活了下来。”
“两三个月,还不会爬吧?他怎么出来的?”
“我听人们说有天早上,有头青牛嘴里挂着一个篮子从那个村里走了出来。远远地,人们听到篮子里有娃娃在哭。都说这牛成妖了,开始吃小孩了。可没想到,这牛走到大杨村的村口后,将篮子放下就走开了。就这样,这娃算是续上了命。”
“那后来是谁把他养大的?”
“这个,当时绕了挺大一个圈。”老者抱着自己的双膝,回忆道,“当时人们都想着这娃娃是从那瘟疫村走出来的,身上铁定也有毒瘟,就没人愿意靠近他。这娃娃就开始哭啊,从早上哭到了晌午,又从晌午哭到了晚上。到后来那嘴上都哭出了血。人们不落忍,就有人向他走了过去。可是这人过去了后,有人认出了这娃是那阿芸的儿子,虽说也拿不准,但人都惜命啊,就又散开了。那娃又哭了一晚上,又有人忍不住了,点了一根火把,说要把这娃烧死。幸好,那阿芸她弟弟在年小时认了个义父,唤杨大成的,就住在这个村。那时候大成死了,膝下无子的他,倒是有个心善的侄子。将这娃救出来的,就是大成的侄子,叫杨天保。”
“人们应该会排斥他吧?”
“可不是咋滴!那杨天保也是铁了心。他说他叫‘天保’,就一定会被天保佑着,人们要是害怕,他就自己带着这个孩子在村外住上七七四十九天;要是他没能活下来,就算是他自己的劫难。当时村外的那片树林里,常有一些大虫出没。人们都觉得杨天保这是在寻死,可是他早就将这娃娃抱了起来,就由他到村外去了。”
“这么说,杨之宇倒是欠杨天保一条命啊。”我在心内盘算道,这个恩情甚大,要还的话,得给他一个昌盛的家族。
“说来也是奇怪。那杨天保当年已经二十,结婚七年没能生出孩子。就在养了这娃娃一年后,他那老婆的肚子居然起来了。可让天保发起了愁。”
“发什么愁?”
“那时候日子苦啊,他们家又穷,这七年来服的生子药,又让他们欠了不少的债。原本养一个杨之宇还勉强过得下去,这突然多了一张嘴,直接让他们吃不上饱饭。”
“那后来呢?”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又过了一年,天保他媳妇就又生了个儿子。天保和他媳妇一合计,实在没办法,就把之宇送给了朋友养着。”
“现在是被天保的朋友养着?”
“年轻人不要着急嘛!这里面的事儿多着呢!”老者道,“先说天保那朋友,心倒是也宽厚,家里虽然有孩子,但都是丫头片子。他把之宇过继过去,也是当自己儿子养。但是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一年后,这一家人也生了个儿子。这时候人们开始注意起之宇来了,人们都说这孩子不是灾星,是个福星。说他百毒不侵,还能送子添福。这些话一传,附近村里那些没孩子的人家,就都争着要养他。才过去了八年,就换了五户人家。让老头我纳罕的是,那五户里,有四户还真的又添了男丁。也是奇事。”
“那现在……?”
“还是天保养着。那杨天保后来的日子也过起来了,他看杨之宇一直在外面轮着也太不像个事儿,就把他又要了回去。后来也有不少人还想养,都被杨天保打了出去。”
听完杨之宇的经历,我不禁觉得有些心酸,心下暗暗决定以后对他好一点。不过他的经历倒是尘缘不深,飞升前唯一需要补偿的,是这个杨天保。
我就在一个下雨的夜里装成落魄书生“病”倒在了他家门外,他们将我背到了屋里,照料得倒极是尽心。第二天我就留下书信一封,送给了他们一大块稀世美玉作为报答。这块美玉若是当掉,足可以换三百亩良田了,只要他们勤奋些,以后的日子应该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
看到美玉后的杨天保当即跪在了地上,他指天为誓道:“一定是上天见我们这一生积德行善,这才施恩于我们。我杨天保对天发誓,此生定多多行善,不做违背良心之事!”
我从杨天保一家回来后,我又换回了广袖长服,坐在窗口译起了那一篇篇古文。
当时正是浓秋季节,空气中都好像带着瓜果的香气,爽净的风从左衣袖进右衣袖出,吹来一身的舒爽。我简单翻译了一两篇古文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看了看窗外高远的云彩,目光在书院中扫过时,又看到了养心斋窗台边的杨之宇。
我发现,知道了杨之宇身世的我,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上跑。看到他欢喜便欢喜,看到他悲伤亦会随着悲伤。
这两日白胖子与大高个常常在一起窃窃私语,被他们晾下的杨之宇,常常一个人趴在那窗台边,长长地伸着胳膊,望着树上的鸟儿发呆。而我则常常望着他发起了呆。
今天他倒是没有发呆,此刻他正拿着一只毛笔,坐得特板正地写写画画。他坐正时,腰板不仅是直的,软腰处还会往前陷进去,像是在练软功,好像站起来往后一仰就可以下腰似的。
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抬头向我看了过来。那一眼像是触电了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舔着嘴,低下了头,腼腆地笑着。秋风吹过去,吹乱了他的头发,显得那张小脸就只剩下了眉眼鼻唇。
我瞧着有趣,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这一身广袖长衫,合了博古斋的门,穿过明朗的庭院,来到杨之宇的身边坐下。当时正是午饭时间,书生们大都在知味斋或出了书院用餐,这一路上只零星看到两三个书生,养心斋里更是只有杨之宇一人。
见我来到后,他咬着湿漉漉的小舌头,竟特腼腆地问了我一个不知道怎么回的问题:“你要干什么啊?”
我一愣,肚子僵了一僵,笑得特无奈。我要干什么?这让我怎么回?我换了个话题问他:“大财和得力呢?”
“他们去打水了。”他软软糯糯地道。
我不知何时起喜欢他和开起了玩笑,我问:“他们有没有给你也打一杯呢?”
“没有。”
“那他们太坏了!”
“嗯!”他的两个小拳头用力一握,身子正对着我道,“我去打水的时候,大财总让我给他带着水。他去打水的时候,从来不给我带。”
说话时他的表情特认真,好像真的有怨气。我一时没忍住,拿拳挡着嘴偷笑了起来。
“你笑我!”他架着胳膊,攥着小拳头捶空气。
我哈哈笑着,前去捏了捏他的小下巴,软软的、嫩嫩的。他缩了缩脖子,又吐出了小舌头。我问他:“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最近有点反常?”
他看了看我,略作犹豫,对我道:“我告诉你个秘密,不过你可不要和别人说。”
我的小师弟有秘密要告诉我?我好奇心大起,忙探出头去。
杨之宇道:“虽然他们没和我说,但是我听到他们小声讨论了。”
“他们?大财和得力?”
“嗯!”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藏了块宝贝让我看道,“李得力,他家里人好像要给他订亲啦。”
“嗯?”我瞬间睁大了眼,一脸苦笑。被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孩子们好像是十几岁就要结婚的。我想了想自己六千年的悠久寿命,再想一想凡人结婚后的严肃表情,心中生成一种错位感。
不过这个世界关于结婚的时间是个敏感话题。习俗上来说,十几岁结婚是常情,甚至到十九岁还不结婚的话,官府会介入强制成婚。
但是在各大书院里,教书先生们却一直特别鄙视这么早结婚,谁如果结婚早了,定要被狠狠地挖苦一番。
更荒唐的是,恰恰就是这些教书先生,在科举高中之后,又会推行早早结婚的政令。
“难怪嗳。”我说,“这样说来,倒也明白了最近这段时间白胖子与大高个窃窃私语的原由。”
“嗯!”杨之宇很开心地点了点头。突然,他的肚子传来一阵叫唤。
我笑道:“不等他们了吧。咱们先去着?”
“嗯……好呀!”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收拾他的纸笔。那藏着腋着的感觉特别明显。如果说白胖子与大高个的秘密是婚姻,那么杨之宇藏着的小秘密又是什么呢?
我识趣地扭开头。待他收拾完后,一起去吃了饭。
当天下午我在门外晒太阳时,正好看到白胖子追着杨之宇,问他中午为什么没有等他们。杨之宇嘻嘻笑着说和龙先生一起去吃饭了。
“你居然和先生一起去了?”白胖子一脸同情地看着杨之宇。或许书生们都觉得与先生一起吃饭,是一种煎熬?
杨之宇不以为意,嘴角微微上扬,脑袋一歪,开心地点了点头。
“行吧行吧!”白胖子拍了拍杨之宇的肩膀,特仗义地道,“明天咱们下了学就直接去吃饭。”
那一刻,枯黄的树叶在杨之宇的身边盘旋而过,他仍扬着嘴角,只是垂下了眼皮,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开始不喜欢这个白胖子了。
第二天上午,杨之宇上了一上午的课。有些定不下心的我,就关了门窗,在书架旁端坐了下来。我进入功态中,头顶与周身绽放出了朦胧光华,并渐渐脱离了重力束缚,飘到了空中。我沟通了自己法身,去观察这段时间以来人们的祈愿。
法身无形无迹,是万物众生的另一重肉身。在沟通显化法身时,像是沟连了一片虚空,念头电闪疾行,算力强大,可以处理无量难题,是我们众仙神解决人间事的依仗。
正常来说,沟通法身是修行到一定境界才能拥有的能力。但是如果世人想短暂进入此种高深境界,可以专注一念默念“功德无量大慈大悲至高无上天界至尊”几字。相信会比其他诸神带给你的效果更加明显。
也正是因为我的这一项神迹,我在诸世间的神位,除了战神以外,便多是智慧神。
乍一沟通上法身,世人嘈杂的言语便如闹市般扑面而来。我定了定心,将众声音一一提取出来,百条百条地从耳边滑过。
“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在他的心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份爱情的期限有多长?如果我离开三年,她还会等着我吗?”
“我家孩子这是怎么了?也不结婚也不交朋友,整天抱着本书读。他读书能给我读出孙子来吗?”
“生在这和平年代,人人都在阿谀奉承,实力成了装点,我如何才能实现我的报负?”
几千年来,各个种族和生命都在重复大同小异的欢喜与苦恼。每个生命都如扑扇着翅膀的飞蛾一般,朝着自己的火源,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法身处理此般索事,如同人体处理一呼一吸、血液流动、肠胃吸收、肌肉配合等事一般,早已驾轻就熟,都在我平时地一起一坐间自行处理了。困于情的,给他们示现真实;囿于志的,给他们指条明路。
我们神界有一句话说,观一次祈愿,如经百世轮回。每一次从法身中出来时,我都深以为然。心中郁积的那一份犹如缠绵了千年的愁思,坠坠的,压得胸口难受。
我睁开眼,还没适应这具肉身的我,无意中开了透视,竟看到杨之宇正一个人托着腮,坐在了我门外的台阶上。我的心中洋溢起了欢喜的气息。我注意到他的身上白净光泽,腋下与下身开始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意识到透视未关的我,猛地甩了甩头。可再向他看去时,透视开得更进一步,那颗强劲有力的小心脏猛地出现在了视野中;就连时间也在他身边出现了异常,一些“时间的闪光”在他身边浮过。“闪光”中是书生们纷涌而过时,白胖子邀他去吃饭的影像。
我意识到已是中午,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杨之宇,这是还没有吃饭吗?
“你是在等我吗?”打开门后我问他。
他听到门开时就一个激灵地抬起了头。他转过身来,腼腆地笑着道:“你出来啦!”
那一刻,仿佛阳光洒落心间,温暖而和煦,轻盈而美好。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个心愿。我希望,以后每一次打开门来,第一眼总能看到开心地笑着的杨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