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南海仙山观海楼内，一个慈眉善目、白须蓄至胸前的老人站立在案前闭目推算，案桌上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八卦盘，茯苓肃立在身后。
老人是南海仙山掌门南极仙翁，他正在运转天人感应术，以此推演茯苓的升仙机缘。天人感应术博大精深，可算风水方位，可测吉凶祸福，但要说它最为神奇的地方，则是推演门下弟子的升仙机缘所在。
修仙之途犹如天堑，有人天赋绝佳但生性懒散，有人勤勉踏实但无机缘傍身，有人福缘深厚但天生鲁钝。无论哪一种，升仙之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天人感应术集天地造化，却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换句话说，修仙之人有庸人、亦有奇才，天人感应术帮不了庸人，却可以为奇才指明方向。
南海与蓬莱一样，自三百年前元气大伤后再无仙人诞生。如南极仙翁，虽有仙之名，但并不是真正的仙人，只是通过天人感应术的指引博得一场大机缘，得以凡人之身享三百余年阳寿。门下弟子故去十几代人，他仍以老朽之身苦苦支撑。只是到如今，也已油尽灯枯，时日无多。
从清晨到日暮，整整六个时辰南极仙翁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直到推演完毕。南极仙翁身体微微摇晃，茯苓急忙扶仙翁坐下。
南极仙翁叹道：“天人感应术消耗太大，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推演，为师终究是老了。”
茯苓心疼师傅，垂眸伤心道：“弟子不孝，劳累师傅受苦，心中实在难安。”
南极仙翁没有立刻说出推演结果，而是问道：“茯苓，你对师兄师姐们怎么看待？”
茯苓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他们为人极好，待茯苓也极好。”
“我要听实话。”南极仙翁苦笑。
“他们……他们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却又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每个人都好像和世界毫无关系，彬彬有礼、无欲无求。看似温柔，实则冰冷得可怕。”茯苓俯下身去：“弟子妄议同门，请师傅降罪。”
“你所说句句属实，何罪之有。”南极仙翁闭上双眼，沉痛道：“成也天人感应术，败也天人感应术。他们都太认命，一旦升仙无望，就灰心丧气，年纪轻轻就只想清静无为，了度残生。”
南极仙翁紧闭着的双眼颤抖起来：“你可知晓三百年前之大劫？”
“略知一二。”
“三百年前，群妖现世，祸乱天下。南海派出所有精锐力量，地仙以上三十六人、筑基五阶以上者二百三十人出山降妖，为师仅是其中功力最末者。”
“那后来呢？”毕竟时光久远，茯苓对这场历史了解并不深。
南极仙翁苍老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沧桑：“群妖齐聚围攻昆仑，昆仑同道求援声四起，情哀意切。我们匆忙赶往昆仑，其时蓬莱同样精锐尽出，以地仙以上八十人、筑基五阶以上者三百人驰援。当时我们心想，以这般实力根本无惧群妖，加上时间紧急，未于半路与蓬莱回合。谁想……”
南极仙翁睁开双眼，两滴浑浊的泪渗出眼眶。三百年了，那一桩桩一幕幕，仍时时浮现在眼前，至死不能忘！
“那妖魁好生厉害，居然在昆仑南麓布下锁仙阵，待我们靠近时突然发动。我们的仙术被锁仙阵所制，威力骤减，十不存一。战况极为惨烈，我眼看着师傅、师叔、师兄弟们一个一个倒下，想去救他们，可是连自己都救不了。蓬莱剑仙们从昆仑山北麓赶来，见到此处厮杀便要越过昆仑山救援，没想到妖魁还在北麓布下了禁飞阵。我眼看着蓬莱剑仙们从天空坠落，他们悍勇无匹，即使步行作战寡不敌众，依然竭尽全力向我们靠近。”
南极仙翁语气越来越悲切，茯苓关切道：“师傅……”
“无事。”南极仙翁摆摆手：“几百年了，眼泪早就流干了。”
南极仙翁继续说道：“那妖魁名叫天妖皇，身具天仙巅峰的实力，他杀来时，无人是一合之敌。蓬莱剑仙们赶到后，天妖皇转道向北，残存的十几名师兄弟才得到喘息之机，联合发动禁术斗转星移使我逃出生天。可是他们，连同蓬莱剑仙，最后都被绞杀殆尽……”
南海门人残破的尸体，妖怪们残破的尸体，层层叠叠；妖怪蓝色的血液，两派弟子红色的血液，汇聚成河。方圆百里，尽是尸山血海。
一名南海弟子指着南极真人高声疾呼：“师弟，你先走！”
南极真人浑身浴血，拼命摇头：“不！师兄！你走！”
师兄晃了晃左边空洞的半截衣袖，他的左臂刚才被妖怪生生扯断，他苦笑着：“我走不了了，得有人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师门，告诉蓬莱！你快走！”
这是南极仙翁对这场浩劫最后的记忆，他沉痛说道：“这么多年，我沉浸于悲痛中不能自拔，对门下弟子疏于管教，待发觉时已无力回天。茯苓，为师命不久矣，你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也是南海仙山最后的希望。你有成仙的机缘，望你把握好机缘延续南海一脉，不要让为师成为南海仙山的千古罪人！”
茯苓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跪地说道：“师傅！弟子一定竭尽全力！”
南极仙翁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机缘，就在蓬莱掌门紫阳真人的首徒，商陆身上。”
“蓬莱？商陆？”茯苓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机缘会与万里之遥的蓬莱弟子相关，但还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南极仙翁缓慢说道：“机缘之事虚无缥缈，切记不可说破，否则可能消失无踪，为防万一，你们历练时最好不要有其他同伴。另外，商陆此人有大机缘，但也身负大劫，你不可与之过于亲近，否则将祸及自身。”
茯苓认真记下，答应道：“弟子明白。”
“还有，方才推演时，我察觉有魔界气息出现在渝州方向，你可以此为由，赴蓬莱寻商陆同行，紫阳掌门应该不会拒绝。为师只能做到这些，之后唯有靠你随机应变了。”
“是，师傅！”
刚做完推演，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南极仙翁疲惫不堪，强撑着吩咐道：“南海至宝随你取用，务必保住有用之身。你去收拾一下行装，明日一早出发吧。”
茯苓俏脸上满是坚毅：“不，弟子不用收拾，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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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茯苓与商陆行身处蜀山故道，厚重的乌云仿佛触手可及。
刚结束一场战斗，四周横七竖八全是妖怪尸体，两人也受了伤。商陆的伤势格外严重，胸口上方挨了重重一击，乌蚕背心卸去大半力道，但巨力还是把他的肩胛骨打得粉碎。碎裂的骨头压迫着气管，他趴在地上脸色惨白，像金鱼一样张大嘴竭尽全力呼吸。他艰难地开口：“不能……再……往前……了……”
茯苓身上的伤痕更多，但都不严重，商陆为她挡住了所有致命的伤害。都怪自己，才让商陆受这么重的伤！茯苓紧咬下唇，忍住汹涌的热泪：“商陆大哥，你别说话，我来帮你医治！”
“哈哈哈哈！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闯到这里！”一名蓝袍绿脸、头生双角的男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来者不善！茯苓救治的动作生生停住，娇叱道：“你是何人！”
蓝袍男子轻飘飘地挥了挥衣袖，一道劲风随之袭来，茯苓举杖相迎却扑了个空，耳边传来商陆的惨呼。回头看时，发现商陆的双腿已被劲风从膝盖处连根切断。
“不知礼数！”蓝袍男子面无表情，抬手再次射出一道气劲。
“不要！”茯苓奋不顾身以肉身去挡，却还是慢了一步！
商陆嘴里不断流出黑血，含糊不清地说着：“茯苓，快……”来不及说完最后一个字，气劲从商陆背后穿入，刺破乌蚕背心直抵左胸，将他的心脏绞得粉碎！
“商陆大哥！商陆大哥！”茯苓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是我害死你的！商陆大哥，等我，茯苓马上就到！
茯苓站起身怒视蓝袍男子：“我跟你拼了！”
“哼！敢跟我天妖皇这么说话！”蓝袍男子不屑道。
天妖皇？他不是被蜀山派抓住投进锁妖塔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蜀山故道？
茯苓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力掐了掐耳后的软肉，不出所料，没有丝毫痛感。“雨润！”茯苓把灵泉杖对准自己释放雨润，这是净化心神的水系仙术。
眼前场景飞速变化，茯苓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万夫人家的客房床榻上，透过窗棂的间隙，能看到窗外皎洁的月光。她太累了，居然从日中一直睡到深夜。
枕被湿淋淋的，不知是汗是泪。茯苓起身推开窗，看着隔壁客房紧闭的窗户，隐约听见商陆均匀的呼吸声，长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刚才不仅仅只是梦，还是她的心魔。
茯苓从来不是一个坏人，但为了成仙，她说了太多谎。她欺骗一个会在危险来临之际毫不犹豫站在身前保护她的人，她不敢去想，如果明日在蜀山故道商陆真的因自己而死，未来她该如何自处？
成仙的诱惑，真的足够让一个人背弃自己吗？
商陆大哥，无论明日是否有大机缘，无论我是否成仙，这都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作为补偿，我发誓一定全力帮你度过命劫。
到时，我们两不相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