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果戈里选集》
目前,已有几家出版社正在有计划地编译出版多卷集的外国古典作家的文集了。光是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契诃夫、高尔基都已排上了日程,有的已经一卷卷地摆在读者的面前。这实在是值得人们高兴的事。
在书店里看到这些新书,每每想到这也是在实现当年鲁迅先生的“平常的小梦”,不由得感到一种欣慰。
鲁迅先生生前有过不少未能实现的创作计划,作过这样或那样的许多梦。编译出版外国作家的文集便是其中的一个。比如果戈里吧,鲁迅先生一生都热爱着他的作品,无疑的对自己的小说创作也有过深刻的影响。鲁迅不仅译过果戈里的名著《死魂灵》
和《鼻子》,拟议中还要编译一套多卷集的《果戈里选集》,而且估计到自己的力量不够,还鼓动译者孟十还同他合作。这个设想,大体是一九三四年就有了的。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四日,鲁迅在给孟十还的信中说:“果戈里虽然古了,他的文才可真不错。”鲁迅想得很周到,认为一共可以编成六卷集出版。具体是这样的:
第一卷:《狄康卡乡夜话》。
第二卷:《密尔格拉特》。
第三卷:《鼻子及其他》,即短篇小说及小品集。
第四卷:《巡按使及其他》,即戏剧集。
第五卷:《死魂灵》(第一部)。
第六卷:《死魂灵》(第二部残稿)。
考虑到最后一卷太薄,鲁迅在一九三五年九月八日致书孟十还说:“《死魂灵》第二部很少,所以我想最好是把《果戈里研究》
合在一起,作为一厚本,即选集的结束。”这里说的《果戈里研究》,即孟十还译的那本《果戈里是怎样写作的》。这样的设计,可以说相当完备,很理想了。
然而,鲁迅先生环顾当时的社会状况,他非常清醒地讲道:
“不过现在即使有了不等饭吃的译者,却未必有肯出版的书坊。现在虽是一个平常的小梦,也很难实现。”在写完这封信后的第二天,即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六日,他又写信给孟十还,道出自己心中难以排遣的感慨:“计划的译选集,在我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梦而已。近十来年中,设译社,编丛书的事情,做过四五回,先前比现在还要‘年富力强’,真是拼命的做,然而结果不但不好,还弄得焦头烂额。现在的一切书店,比以前更不如,他们除想立刻发财外,什么也不想,即使订了合同,也可以翻脸不算的。”鲁迅先生针对三十年代上海出版界讲的话,在八十年代的今天读来仍然感到那么有活力。我不知道今日的出版家们看了作何感想,是不是在我们的头脑中也有只想“立刻发财”的呢!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鲁迅与孟十还商量:“我想约先生一同来译果戈里的选集,今年先出《夜谈》和《密尔格拉德》,每种一本,或分成两本,俟将来再说;每人各译一本或全部合译,也俟将来再说。”几天以后,即二月九日信中谈到市上已有果戈里的中译本出售,翻译时可以买来参考。但如韩侍桁那样的转译本除外,因为鲁迅以为“此公的译笔并不高明”, “不参考也好”。九月八日,他又催孟十还赶快把《密尔格拉特》译完,好马上出版。“假如定果戈里的选集为六本,则明年一年内应出完,因为每个外国大作家,在中国只能走运两三年,一久,就又被厌弃了,所以必须在还未走气时出版。”现在看来,当时上海文坛对待外国作家的冷热也真有点好笑,似乎不论是谁都要看市场上的行情办事。在这里鲁迅也批评了出版界的眼光短浅。
在十月十二日的信中,鲁迅更加具体地谈到要从一九三六年起每两个月出版一卷,到秋初即可完成。说这话时,鲁迅先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也决不会想到正是他规定出齐六卷本《果戈里选集》的时候,自己的生命也即将终结了。他从一九○七年写《摩罗诗力说》,开始评价果戈里,始终不曾忘记这位伟大的作家。
他对这部《果戈里选集》抱有的巨大热情,让我们今天一想起来仍然感动不已。鲁迅先生沉痛而自豪地说:“我们不会用阴谋,只能傻干,先从《果戈里选集》来试试,看哪一面强吧。”这种强烈的自信心,恰恰表现出了鲁迅的性格。
可惜的是鲁迅先生的这个小梦,半个世纪以来也无从实现。
鲁迅先生生前,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配合下,作为单行本,只出版了《死魂灵》和《密尔格拉特》两种。近三十年,我们也没有理会过鲁迅先生这个“平常的小梦”。我们应当感到惭愧。
现在好了,人们可以无愧于先生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时时想着一切先行者曾经做过的“梦”。让我们珍惜如今的好势头,把鲁迅先生当年落空了的“梦”,一个个地实现起来吧。
一九八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