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柯镇恶道:“小可祖辈以打造军器为生,先朝曾用‘连环甲马’取胜,只须用‘钩镰枪’可破。小可祖传已有画样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使用。小可虽是会打,却不会使。若要会使的人,除非是我那姑舅哥哥,会使这钩镰枪法。他家祖传习学,从不教外人。或是马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则!”
话没说完,张无忌便问道:“莫不是金枪班的教师凌退思?”
柯镇恶应道:“正是此人。”
张无忌道:“你不说起,我也忘了。凌退思的‘金枪法’、‘钩镰枪法’,确是天下独步。在京师时也曾与我相会,较量武艺,彼此相敬,只是如何能够请他上山?”
柯镇恶道:“凌退思有祖传一件宝贝,世上无双。小可幼时曾随先父往东京视探姑母,曾经见过,是一副翎砌就圈金甲,这甲披在身上,又轻又稳,刀剑箭矢也不能透,有许多公子要求一见,也不肯与人看。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个皮匣子盛着,挂在卧房梁上。若是先讨得这副甲时,不由他不到这里。”
朱子柳道:“这有何难,放着高手弟兄在此,此次就请鼓上蚤韦小宝去走一遭。”
韦小宝随即应道:“只怕无此物在那里,若真有时,好歹要取了来。”
柯镇恶说:“你若盗得此甲,我包管让他上山。”
袁士霄问道:“你如何让他上山?”
柯镇恶便在袁士霄的耳边低声说了数句。
袁士霄笑道:“此计大妙!”
朱学究道:“再请三个人同上京城走一遭。一个到东京购买烟火药料并炮内用的药材,两个去接凤统领一家老小。”
凤一鸣见了,起身禀道:“若得一人到颍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实拜成全之德。”
袁士霄道:“团练放心。便请二位修书,小可自去请人。”便命曲非带着金银书信前往颍州,接凤一鸣一家老小;宗维侠扮作使枪棒卖药的,到东京接卓统领一家老小;胡桂南扮作客商,同往东京购买烟火药料等物;潇湘子随柯镇恶同行,又请宗维侠往来作伴。安排停当,就先送韦小宝下山。然后叫柯镇恶打起一把钩镰枪做样子,命杨逍监督打造。
且说韦小宝身边藏了暗器,一路来到东京,投个客店住定。次日,转进城来寻问金枪班教师凌退思家。有人指点:“入得班门,靠东第五家便是。”
韦小宝转入班门,先看了前门,又相了后门,见是一带高墙,墙里望见两间小巧楼屋。
韦小宝看了一回,又问街坊:“徐教师在家里吗?”
邻人回道:“到晚方归,五更便去随班。”韦小宝就先回客店,取了行头,藏在身边,再进城买了晚饭吃了,等到凌退思家左右看时,没有一个安身处。直到天黑,韦小宝才入班门里面。
是夜,寒冬天色,不见月光。韦小宝见土地庙后有株大柏树,便两腿夹定,爬到树顶,骑马坐在枝柯上,悄悄望时,只见凌退思望家去了。班里两人提着灯笼出来关门,一把锁锁了,也各自归家。早听得谯楼禁鼓,转过初更,云寒星斗无光,露散霜花渐白。
韦小宝从树上溜下来,到凌退思后门边,再从墙上下来,未费半点气力,就爬了过去,看里面时,是个小院子。
韦小宝伏在厨房窗口向内张望,见两个丫环正在收拾。
韦小宝在柱上伏着,看那楼上时,见金枪手凌退思和娘子对坐炉边,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儿。
韦小宝看那卧房里时,见梁上果然有个大皮匣了,房门口挂着一张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
就听凌退思叫道:“梅香,来给我收了衣服。”一个丫环上来接了衣服,用小黄帕包在包袱内,放在烘笼上。
约至二更,凌退思收拾上床。娘子问道:“明日随值吗?”
凌退思道:“明日天子驾幸龙符宫,须早起五更伺候。”
娘子听了,便吩咐梅香:“官人明日要五更出去,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
韦小宝心道:“眼见梁上那个皮匣便是盛甲的,若赶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闹起来,明日出不得城,岂不误了大事?且等到五更下手不迟。”
听得凌退思两口儿上床睡了,两个丫环在房外打铺,房里桌上点着灯。不一会儿,五个人都睡着了。韦小宝这才溜下来,取个芦管儿,伸到窗眼只一吹,便把灯吹灭了。约有四更,凌退思起来,唤丫环起来烧汤。
两个丫环看房里没了灯,叫道:“啊呀,灯怎么灭了!”
凌退思道:“还不去找火来点,还等几时!”梅香打开楼门去了。
韦小宝听得,便从柱上只一溜,来到后门边藏了。听得丫环正开后门出来,便去开墙门。韦小宝潜入厨桌下,梅香讨了灯火进来,又去关门。多时,再端热水上去,凌退思洗漱了,叫烫些酒上来。丫环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凌退思吃罢,叫给外面当值的也赶快吃饭。
韦小宝一直等着凌退思叫当值的吃了饭,背着包袱,拿了金枪出门,两个丫环点着灯送凌退思出去,才从厨桌下出来上楼把身伏了。
两个丫环又关闭了门户,吹灭了灯火,上楼来,脱了衣裳,倒头便睡。
韦小宝听得两个丫环睡着了,就在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凌退思的娘子醒来,听得响,叫梅香,道:“梁上什么响?”韦小宝急忙装作老鼠叫。
丫环道:“娘子,听是老鼠在叫,因厮打,才这般响。”
韦小宝便一面学老鼠厮打,一面溜了下来,悄悄开了楼门,款款地背着皮匣,从里面来到外面。
韦小宝得了皮匣,一口气奔出城外,到客店门前时,天尚未亮,敲开店门,去房里取出行李,一担儿挑了,算还了房钱,投东便走。行到四十里外,才去食店里吃些饭,只见一个人也撞了进来。
韦小宝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神行太保褚万里。见韦小宝得了手,二人悄悄说了几句。褚万里道:“我先将甲带往山寨,你与柯镇恶慢慢来。”
褚万里接过甲,出了店门,作起“神行法”,直奔梁山泊而去。
韦小宝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担子上,吃了饭食,挑上担儿,出店门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见柯镇恶,二人便进酒店里商量。
柯镇恶道:“你只依我从这条路去,但路过酒店、饭店、客店,若见白粉圈,便在店里买酒买肉吃,客店便安歇,故意将皮匣子放在人眼前,离此一程等我。”韦小宝依计去了。
柯镇恶慢慢吃了一回酒,投东京城里来。且说凌退思家里,到了天明,两个丫环起来,只见楼门开了,便上楼对娘子说:“不知怎的,门户开了!”
娘子便道:“五更听得梁上响,你说老鼠厮打,且看那皮匣子没事吗?”
两个丫环看了,只叫得苦:“皮匣子不知哪里去了!”
娘子慌起来,道:“快请人去报与官人,让他快来寻找!”
丫环急急寻人去龙符宫报凌退思,连托了三四个人,都回来说:“外面亲军护守,没人能进去!只能等他归来。”
这凌退思直到黄昏才慢慢往家来;到得班门口,邻舍说道:“官人五更出去,被贼入进家,把梁上那个皮匣子盗去了!”
凌退思听罢,若水从丹田直冲出嘴角。娘子道:“这贼不知几时藏在屋里!”凌退思道:“别的都不打紧,这副雁翎甲乃祖宗留传的四代之宝!花儿王太尉曾给我三万贯钱,我都不曾卖给他。多少人要看,我只推没了。此次声张起来,枉惹他人耻笑!”
凌退思一夜睡不着,思量道:“不知是什么人盗了?必是知道这副甲的人!”娘子想道:“敢是夜来灭了灯时,那贼已躲在家里了?必然是有人爱这甲,拿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个高手盗了去。你可慢慢查,且不要‘打草惊蛇’。”
凌退思听了,到天明起来,坐在家中纳闷。早饭时分,只听得有人扣门。
当值的出去问了名姓,进来报道:“有个延安府柯知寨的儿子柯镇恶,特来拜望。”
凌退思听罢,叫请进客厅里相见。
柯镇恶见了凌退思,纳头拜下,说道:“哥哥一向安乐?”
凌退思答道:“闻知舅舅归天,一者官身羁绊,二者路途遥远,不能前去吊问。兄弟一向在何处?自何而来?”
柯镇恶道:“言之不尽!自从父亲亡故,一向流落江湖。今从山东来京师探望兄长。”
凌退思道:“兄弟稍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
柯镇恶从包袱内取出两锭蒜条金,重有二十两,送给凌退思,说道:“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叫送给哥哥当个念想。因无心腹之人,不曾捎来。此次兄弟亲自纳还哥哥。”
凌退思道:“感承舅舅如此挂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顺,怎么报答!”
柯镇恶道:“哥哥,别这样说。先父在时,常念哥哥一身武艺,只恨山遥水远,不能相见,因此留这些东西给哥哥作遗念。”凌退思谢了柯镇恶,交收过了,且安排酒来款待。
饮酒中间,凌退思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柯镇恶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颜不喜?心中想必有忧疑之事。”
凌退思叹口气道:“兄弟不知,夜里家里被盗!”
柯镇恶道:“不知丢了多少东西?”
凌退思道:“单单只盗去先祖留下的那副雁翎锁子甲。昨夜失了这件东西,因此烦心。我用一个皮匣子盛着,拴在卧房的中梁上,真不知贼人什么时候进来盗了去。”
柯镇恶问道:“是什么样的皮匣子?”
凌退思道:“是个红色的羊皮匣子盛着,里面又用香绵裹住。”
柯镇恶失惊道:“红羊皮匣子!”问道:“莫非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滚绣球的?”
凌退思道:“兄弟,你是从哪里见到的?”柯镇恶道:“小弟夜里离城四十里,在一个村店吃酒,见个黑瘦汉子担儿上挑着。我见了,心中也暗想:‘这个皮匣子是盛什么东西的?’临出店时,我问道:‘你这皮匣子作何用?’那汉子应道:‘原是盛甲的,如今放些衣服。’必是这个人了。我见那厮似闪了腿,一步步挑着走,何不去追赶他?”
凌退思听了,急急换上麻鞋,带了腰刀,提条朴刀,和柯镇恶出了东郭门,拽开大步,一路赶来。
前面见有白圈在壁上的酒店,柯镇恶道:“我们且吃碗酒再赶,还可以在这里问问。”
柯镇恶入门坐下,便问:“主人家,曾有个黑瘦汉子挑个红羊皮匣子过去吗?”
店主人道:“昨晚有这么个人,挑着红羊皮匣子过去了,好像腿跌了,一步一颠。”
柯镇恶道:“哥哥,你听如何?”凌退思听了,作声不得。
两个连忙还了酒钱,出门便去。前面又见一个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柯镇恶立住了脚,说道:“哥哥,兄弟走不动了,且在这客店歇了,明早去赶。”
凌退思道:“我是官身,如果点名不到,必然见责,如之奈何?”
柯镇恶道:“还哪能顾得这个。”
当夜两个歇了,次日起个四更,离了客店,又往前赶来。
柯镇恶但见壁上有白粉圈儿,便要买酒买食吃了问路,处处皆说得一样。
凌退思心中急切,只顾跟着柯镇恶赶去。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见前面一座古庙,庙前树下,韦小宝放着担儿坐在那里。
柯镇恶看见,叫道:“好了!树下那个不是哥哥盛甲的红羊皮匣子?”
凌退思抢向前来,一把揪住韦小宝,喝道:“你这厮好大胆!竟敢盗了我这副甲!”
韦小宝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盗了这副甲,你要如何?”
凌退思喝道:“畜生无礼!倒问我要怎的!”
韦小宝道:“你且看匣子里有甲没有!”柯镇恶忙把匣子打开,里面竟然是空的。凌退思道:“你把这副甲藏到哪里去了?”韦小宝道:“你听我说,小人姓秋名风,泰安州人氏。本州有个财主要结识老种经略相公,知道你家有这副雁翎锁甲,便不肯卖,特地让我同李三来你家偷盗,许俺一万贯。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了一跤,闪了腿,因此走不动,先让李三拿了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拿我到官府,拼死我也不招!若肯饶我,我去讨来还你。”
凌退思犹豫了半天,决断不下。
柯镇恶便道:“哥哥,不怕他飞了,和他去讨甲!若无甲时,须有官府告理!”
凌退思道:“兄弟说得是。”
三人赶路到了黄昏,又投客店歇了。凌退思、柯镇恶看住韦小宝,在一处宿歇。
原来韦小宝故意拿些绢帛缚了腿,装作闪了。凌退思见他又走不动,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三个又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再行,韦小宝则一路买酒买肉招待。
又行了一日,次日,凌退思心焦起来,不知究竟有没有甲。
正走,只见路旁跑出一辆车,背后一人驾车,旁边一个客人,看见柯镇恶,纳头便拜。
柯镇恶问道:“兄弟因何到此?”
那人答道:“郑州做了买卖,要回泰安州去。”
柯镇恶道:“最好,我三个要搭车,也到泰安州走一遭。”
那人道:“莫说三人上车,再多些也无妨。”柯镇恶大喜,叫与凌退思相见。凌退思问道:“此人是谁?”
柯镇恶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烧香,结识这个兄弟,姓郁名佳,是个有义气的人。”
凌退思道:“既然如此,这秋风又走不动,都上车子吧。”便叫车客驾车快行。
四人坐在车子上,凌退思问道:“秋风,你且告诉我那个财主的姓名。”
韦小宝推托再三,说道:“他是有名的尤大官人。”
凌退思问郁佳道:“你那泰安州曾有个尤大官人么?”
郁佳答道:“本州尤大官人是上户财主,专好结识官宦来往,门下养着许多闲人。”
凌退思听罢,心中
想道:“既然有主,必不碍事。”
又见郁佳一路上说些枪棒,唱几个小曲儿,不觉又过了一日。
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只见郁佳叫车客把葫芦去沽些酒、买些肉,叫一行人就在车子上吃上三杯。
郁佳拿出一个瓢,先舀一瓢来劝凌退思,凌退思一饮而尽。
郁佳再叫舀酒,车客假作脱手,把这葫芦酒都撒在地上。郁佳喝叫车客再去沽些,只见凌退思口角流涎,扑地倒在车子上。
郁佳是谁?便是铁叫子潇湘子。
三人从车上跳下来,赶着车子,一直送到单正的酒店里。众人把凌退思扛扶到船上,一行人都到金沙滩上了岸。
已有人报知袁士霄,众头领急忙下山来接。
凌退思此时麻药已醒,睁眼见了众人,吃了一惊,便问柯镇恶道:“兄弟,你为何骗我到这里?”
柯镇恶道:“哥哥听我说,小弟此次闻知袁士霄招纳四方豪杰,因此在武冈镇拜雾里黑任我行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今被黄钟公用‘连环甲马’冲阵,无计可破,是小弟献此钩镰枪法。因为只有哥哥会使,因此定了这计,先让韦小宝偷了你的甲,才由小弟骗哥哥上路,后使潇湘子假扮郁佳,过山时下了蒙汗药,请哥哥上山坐把交椅。”
凌退思道:“兄弟,你可害了我也!我的家眷必是活不成了!”
袁士霄执杯向前陪告道:“如今袁士霄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张无忌也把盏陪话道:“小弟也到此间,兄长休要推辞。观察放心,家眷包在小可身上,早晚接来与兄长完聚。”
殷天正、朱子柳、风清扬都来与凌退思陪话,安排筵席作庆,又挑选精壮小喽,学使钩镰枪法,并派褚万里和柯镇恶星夜赶往东京,接取凌退思老小。
十天左右,曲非从颍州接来凤一鸣老小;宗维侠从东京接回卓天雄老小;胡桂南收买到五车火药回到大寨。
不久,凌退思的妻子也接取回山。妻子道:“官府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又推说你患病在床,因此无法前来应卯。忽见叔叔带着雁翎甲来说:‘甲是夺回来了,哥哥却染病在路上,嫂嫂和孩儿快去看视。’便把我领上车子。我又不知路径,一路就来到这里。”
凌退思对柯镇恶道:“兄弟,好是好了,只可惜这副甲落在家里了!”
柯镇恶笑道:“哥哥放心,我打发嫂嫂上车之后,便翻身去取了这甲,收拾了家中细软,一担子全挑到这里。”
凌退思道:“看样子,我不能够回东京去了!”
柯镇恶道:“我再告诉哥哥一件事,在半路上撞见了一伙客人,我把哥哥的雁翎甲穿了,搽花了脸,冒说哥哥姓名,抢了那伙客人的财物。这个时候,东京官府只怕已经遍行文书捉拿哥哥了。”
凌退思道:“兄弟,你真是害我不浅!”
殷天正、袁士霄都来陪话道:“若不如此,观察如何肯在这里?”随即拨定房屋与凌退思安顿老小。
此时,杨逍监造钩镰枪已完备,袁士霄、朱子柳等请凌退思教众军健钩镰枪法。
凌退思道:“小弟今日自当尽力训练众军头目,拣选身材强壮之士。”
正是:三千军马登时破,一个英雄指日降。究竟凌退思怎么教演钩镰枪,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