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任我行捺倒女子,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众人急忙用水将女子喷醒,扶起来看时,额角抹脱了一片油皮。女子的爹娘听说是雾里黑,先惊呆了半晌,哪里敢多说一句。看那女子,说得话了。母亲取个手帕,给她包了头,收拾了钗环。
袁士霄问道:“你姓什么?哪里人家?”
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老身夫妻姓何,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红药。她爹自幼教得几个小曲儿,胡乱叫她来琵琶亭上卖唱养家。只因她性急,不看情况,只顾开唱,今日这个哥哥失手伤了红药,总不敢惊动官府,连累官人?”
袁士霄见说得本分,便道:“你让人跟我到营里,我给你二十两银子。日后让红药嫁个良人,免得在这里卖唱。”
夫妻两口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
袁士霄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说谎。
你叫老儿跟我去拿。”
褚万里怨任我行道:“你在外惹事,又让哥哥花了许多银子!”
任我行道:“只是指头擦得一擦,她就倒了。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袁士霄等众人都笑起来。
冯不摧对酒保说道:“这席酒钱,我自还你。”
袁士霄哪里肯,道:“兄弟,我请二位来吃酒,倒要你付钱。”
冯不摧誓死要还,说道:“难得和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两个也时常要投奔哥哥。今日有幸得识尊颜,聊表薄意。”
褚万里劝道:“兄长,既然是冯二哥心意,答应了吧。”
袁士霄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另置复礼。”
冯不摧大喜,带上两尾鲤鱼,和褚万里、任我行,带了何老儿,都来到营里。
袁士霄先取两锭小银给了何老儿,何老儿拜谢而去不在话下。
天色已晚,袁士霄取出冯不破的书交给冯不摧,相别去了。袁士霄又取出五十两银子给了任我行,道:“兄弟,你拿去使用。”褚万里也自作别,和任我行赶入城去了。
只说袁士霄贪爱鲜鱼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疼痛,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睡在房中。
袁士霄为人最好,营里众人都来服侍他。次日,冯不摧因见袁士霄爱鱼,又将两尾金色大鲤鱼送来,却见袁士霄病倒在床,冯不摧一定要请医人调治。
袁士霄道:“自贪口腹,坏了肚腹,你只给我赎一贴止泻汤来,便好了。”
叫冯不摧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了王管营,一尾送了赵差拨。冯不摧送了鱼,就赎了一服止泻汤药来与袁士霄吃了,自回去,营内有众人煎药服侍。
次日,褚万里备了酒肉,任我行也跟了,到抄事房看望袁士霄。只见袁士霄暴病才好,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中看护,直至日晚,才相别而去。
袁士霄休息了五七日,才觉得病症已痊,思量着入城中去寻褚万里。
次日早膳罢,揣了些银子,锁了房门,离了营里,袁士霄直奔城中询问褚院长家。有人说道:“他家无老小,只在城隍庙一带住。”袁士霄听了,就寻访到那里,却见锁了门出去了。又来问雾里黑任我行时,有人说道:“他是个无头神,又无家室,平素只在牢里安身。不知哪里能寻到他。”袁士霄又问冯不摧时,亦有人说道:“他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
袁士霄听罢,只得信步出城,却看见一派江景非常。正行到一座酒楼前,仰面看时,竖着一银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书“浔阳楼”三字。
袁士霄看了,便道:“我听说江州有一座浔阳楼,原来在这里。不可错过,且上楼看玩一遭?”
袁士霄上楼来,靠江一处阁子坐了;凭栏举目,喝采不已。
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是要待客,还是自己消遣?”
袁士霄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先取一壶好酒,果品肉食只顾上来,鱼便不要了。”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上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袁士霄看了,心中暗夸道:“这般整齐肴馔,真是好个江州!我虽是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名迹,却无此等景致。”独自一人,倚栏畅饮,不觉有些醉了。猛然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小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但已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发配这里!我家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起身观瞧,见四壁多有先人题咏。
袁士霄寻思:“何不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以记岁月。”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在白粉壁上写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仇,血染浔阳江口!”
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便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提起笔来,在那西江月后又写下四句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诗后大书道:“郓城袁士霄作。”写罢,又自歌了一回,再饮数杯酒,自觉不胜酒力,便踉踉跄跄回营。开了房门,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题诗一事。
且说江州对岸有个荒野去处。此地有个挂名通判姓陆,双名高轩。这人虽读诗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只嫉贤能,胜己者必害之,不如己者则弄之。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巴结他,指望有一天做官。
也是袁士霄命当受苦,撞上这个对头。当日,陆高轩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礼物,渡江探望蔡九知府,恰好碰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只得回返,在浔阳楼上凭栏消遣时,正看到袁士霄所题西江月词并四句诗,大惊道:“此乃反诗!谁在此乱写!”见后面书着“郓城袁士霄作”,心道:“我也闻知此名,多半是个小吏。”
便唤酒保来问道:“这两篇诗词是何人所写?”
酒保道:“昨天一个人,饮酒之后写在这里。”
陆高轩道:“什么样的人?”
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可能是牢城营里人。生得黑矮肥胖。”
陆高轩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吩咐酒保,休要刮去。
陆高轩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便使人去报。
蔡九知府邀请在后堂。蔡九知府出来与陆高轩叙罢寒温,陆高轩禀道:“昨天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再来拜见恩相。”
陆高轩从袖中取出抄诗,呈与知府。
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一首反诗!通判哪里得来?”
陆高轩道:“小生昨天去浔阳楼闲玩,见白粉壁上题下此篇。”
知府道:“是何人写下?”
陆高轩回道:“上面题着姓名,道是‘郓城袁士霄作’。”
知府道:“这袁士霄却是何人?”
陆高轩道:“多半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
知府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吗?”
陆高轩又回道:“因昨天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是前日写下的。这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
知府道:“通判高明。”便唤人于库内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
当时下人于库内取了文册,蔡九知府亲自查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囚徒一名,郓城县袁士霄。陆高轩看了道:“正是此人,非同小可!可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再作商议。”知府随即升厅,唤两院押牢节级褚万里过来。
知府道:“你给我带人去牢城营里捉拿浔阳楼题反诗的犯人袁士霄来,不可违误!”
褚万里听罢,吃了一惊,随即点了节级牢子,都让回去取了器械。褚万里吩咐了,众人自归家去。褚万里却作起“神行法”,先到牢城营里,走进抄事房,推开门看时,袁士霄正在房里。见褚万里入来,慌忙迎接。
袁士霄道:“我前日入城,寻兄弟不见,独自无聊,自到浔阳楼饮了一瓶酒。这两日依然在这里害酒。”
褚万里道:“哥哥!你前日在楼上写有什么?”
袁士霄道:“醉后狂言,谁还记得。”
褚万里道:“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带人捉浔阳楼题反诗的犯人郓城袁士霄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稳住众位公人,我特来报你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
袁士霄听罢,搔首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
褚万里道:“我教兄长一个办法,不知行否。如今小弟不敢耽搁,回去便和人来捉你。你可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上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胡言乱语,只做失心疯,我自去替你回复知府。”
袁士霄道:“感谢贤弟指教!”
褚万里回到城里,唤了众位公人,直奔牢城营里,假意喝问:“哪个是新来的袁士霄?”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
只见袁士霄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乱滚,见了褚万里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什么鸟人!”
褚万里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
袁士霄白着眼,却乱打将来,口里嚷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玉帝令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后应,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人!”
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失心疯!我们拿他去何用?”
褚万里道:“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众人跟了褚万里,回到州衙里。
褚万里和众做公的在厅下回复知府道:“这袁士霄是个失心疯,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臭粪不可挡,因此不敢拿来。”
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陆高轩在屏风背后走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所做诗词,所写笔迹,不是有疯症的人。其中有诈,只顾拿来。即使走不动,扛也扛来。”
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便命令褚万里:“你们不管其他,只与我拿来。”
褚万里领了钧旨,只叫得苦,再带众人下牢城营里,对袁士霄道:“哥哥,大事不妙,兄长只得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袁士霄,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放下。
知府道:“押过这厮!”众做公的把袁士霄押在阶下。
袁士霄哪里肯跪,睁着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后应,有一颗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不然我让你们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也没有办法。陆高轩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人是来时就疯,还是近日才疯。若是来时就疯,便是真症;若是近日才疯,必是诈疯。”
知府道:“言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
问他二人,哪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这人来时不见有疯病,想是近日才发此症。”
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袁士霄捆翻,一连打了五十下,打得袁士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褚万里看了,只叫得苦,却也没有办法救他。
袁士霄初时还胡言乱语,后来拷打不过,只得道:“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他意。”蔡九知府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重的死囚枷枷了,押放大牢里收禁。幸得褚万里一力维持,吩咐众牢子,让好好对待此人。褚万里亲自安排饭食供给袁士霄,不在话下。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陆高轩到后堂,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险些被这厮瞒过。”陆高轩道:“相公在上,事不宜迟,可急修一封书,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一件国家大事。可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着陷车解押上京;如不要活的,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防后患。”
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正好即日也要派人回家,书上就力荐通判之功,让家尊面奏天子,早升富贵于通判。”
陆高轩称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相公门下,当衔环以报。”陆高轩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
陆高轩又问:“相公,差哪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有个两院节级,叫做褚万里,会使‘神行法’,此人能日行八百里。”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封书信,打点了金珠宝贝,都贴了封皮。次日一早,唤过褚万里,嘱咐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到东京太师府,庆贺家尊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去得,可与我星夜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赏你。”
褚万里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宝物,拜辞了知府。先来牢里对袁士霄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十日之内必回。每日饭食,我自吩咐在任我行身上,让他安排送来,不敢有缺。”
袁士霄道:“还望贤弟救袁士霄一命!”
褚万里唤过任我行,当面吩咐道:“哥哥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我如今又差往东京,早晚便回。哥哥饭食,全靠你关照。”
任我行应道:“吟了反诗有什么关系!你放心去东京,牢里谁敢欺负哥哥!好便好,不好,我使斧头砍他!”
褚万里临行,又嘱咐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误了哥哥饮食。休得出去醉了,饿着哥哥。”
任我行道:“哥哥你放心,若有这么多顾虑,兄弟从今日就戒了酒,待你回来再喝!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哥哥,有何不可!”
褚万里听了,点头道:“兄弟如此上心,时常守看哥哥,最好。”当日作别自去。
任我行从此真的不喝酒,早晚只在牢里服侍袁士霄,寸步不离。
且说褚万里上到途中,放开脚步便行。真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吃些素饭素点心又走,日暮早歇,次日五更赶早凉行。
约行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汗如雨淋,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中一座傍水临湖酒肆。
褚万里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便入到里面坐下,对酒保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
酒保道:“我这里卖酒饭,又有馒头、粉汤。”
褚万里道:“我不吃荤腥。有什么素汤下饭?”
酒保道:“麻辣豆腐如何?”褚万里道:“最好,最好。”
酒保去不多时,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褚万里又饥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都吃了。正待吃饭,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靠边便倒。
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单正,说道:“且把信笼拿过去,搜搜还有什么东西。”两个伙计去身上搜看,见便袋里有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与单头领。单正拆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
单正便拆开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道:“见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的山东袁士霄,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单正看罢,惊得呆了。伙计正把褚万里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头边溜下褡裢,上挂朱红绿漆宣牌。
单正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褚万里。”单正看了,急道一声:“且不要动手!我常听军师说,江州有个神行子褚万里,是他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送书去害袁士霄?幸好撞在我手里!”便叫道:“伙计,拿解药救醒他问个虚实。”伙计调了解药,扶起来灌下去。须臾之间,褚万里舒眉展眼,便醒了过来。见单正拆开家书在手里,褚万里便喝道:“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用蒙汗药麻翻我!如今又把太师府的书信拆开,该当何罪?”
单正笑道:“这封鸟书,要什么紧!休说拆了太师书札,俺这里还要和皇帝做对头!”
褚万里听了大惊,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
单正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单正。”
褚万里道:“既是梁山泊头领,定然认得朱学究?”
单正道:“朱学究是俺大寨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
褚万里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
单正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子褚院长么?”
褚万里道:“小可便是。”
单正问道:“前者,袁士霄断配江州经过山寨,朱军师曾寄一封书给足下,如今却为何去害袁哥哥性命?”
褚万里道:“袁士霄和我是至爱兄弟。他如今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害他性命!”
单正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信。”
褚万里看了,自吃一惊,便把朱学究初寄的书与袁公相会的话,并袁士霄在浔阳楼醉后题反诗一事,详细说了一遍。
单正道:“既然如此,褚院长可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救袁哥哥性命。”
单正慌忙叫备酒食管待褚万里,又到水亭上,朝着对面放了一支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摇过船来。单正同褚万里带了信笼下船,直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
朱子柳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褚万里,叙礼道:“相别久矣!今日什么风吹得到此?且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单正说起褚万里此行来的目的。
荡魔天王殷天正听得,慌忙请褚院长坐定,细问袁士霄的官司。褚万里把袁士霄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殷天正听了大惊,便要众头领,带了人马去打江州,以救取袁士霄。
朱子柳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地极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反而伤了袁士霄的性命。这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子柳不才,略施小计,只在褚院长身上,定能救袁三郎性命。”
殷天正道:“愿闻军师妙计。”
朱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差院长送书上东京讨太师回报,就在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请院长带回去。书上只说‘把犯人袁士霄解赴东京’,等到从此间经过,我们再一起下山夺了袁士霄。此计如何?”
殷天正道:“倘若不从这里经过,岂不误了大事?”
风清扬便道:“这有何难!我们派人远近探听,好歹救了袁士霄就是了。”
殷天正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的笔迹。”
朱学究道:“子柳已思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即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苏、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在济州城里认识一位秀才,此人名叫萧半和,会写诸家字体,人称‘圣手书生’。何不请褚院长到他家,先送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便请了他来入伙?”
殷天正道:“书有他写便是,也须使个图章印记。”
朱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现在济州城里居住,名叫何太冲,刻得一手好碑文,图书玉印更不在话下,人称‘玉臂匠’。也送五十两银子,就请他来入伙。反正他家住在半路,却也如此方便了。这两个人,将来山寨里自有用处。”
殷天正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宴,管待褚万里,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褚院长打扮成太保模样,带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便直奔济州。
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一问圣手书生萧半和的住处,就有人指道:“只在文庙前居住。”褚万里来到门口,轻咳一声,问道:“萧先生在家吗?”
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出来,见了褚万里,忙问道:“太保何处来?找小生有甚见教?”褚万里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岳庙的打供太保,为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碑文,特教小可带白银五十两作先生安家之资,请先生移步。已选定日期,不可迟滞。”
萧半和道:“小生只会作文书丹,别无他用。如要立碑,还须刻字匠人。”
褚万里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何太冲刻石。”
萧半和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褚万里同请何太冲。正行过文庙,只见萧半和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
当下萧半和喊住何太冲,与褚万里相见,从头具说了一番。何太冲与二人约定明早动身,便归家收拾东西,萧半和则留褚万里在自家宿歇。
次日五更,何太冲拿着行头,来和萧、褚同行。
离开济州城,行不过十里多路,褚万里道:“两位先生慢来,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
萧半和、何太冲二人慢慢而行,眼看走到未牌时候,只听前面一声哨响,山坡上跳出一伙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的矮脚虎鲍千灵,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什么人?哪里去?孩儿们,拿下这厮取心肝来吃酒!”
萧半和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写文的,没一分钱,只有几件衣服。”
鲍千灵喝道:“俺不要你的衣服,只要你两个的心肝!”
萧半和与何太冲焦躁,仗着自己的本事,使棒直取鲍千灵,鲍千灵也挺着朴刀接上来。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鲍千灵转身便走。两个却要去赶,忽听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范遥,右边走出摸着天祖千秋,背后却是白面郎君胡逸之,把萧半和、何太冲横拖倒拽,捉入林子。
四位好汉道:“二位先生放心,我们奉殷天王将令,特请二位上山入伙。”
萧半和道:“山寨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
祖千秋道:“朱军师一来与你等相识,二来仰慕你两个的武艺本事,特让褚万里来宅上相请。”萧半和、何太冲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到了大寨,殷天正、朱子柳并头领都相见了,急忙安排筵席相待。席间说起修蔡京回书一事,两人听了,都扯住朱学究道:“我们在此落草不妨,但是有老小在家,明日官府知道,必然坏事!”
朱子柳道:“二位贤弟不必担忧,天明便有分晓。”
次日天明,小喽来报:“都到了!”
朱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眷。”
萧半和、何太冲听得,半信半疑。
二人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着两家老小上山来,二人惊呆了,萧半和与何太冲只得死心塌地到山寨入伙。
安顿了两家老小,朱学究请萧半和、何太冲商议救袁士霄一事。二人当即动手完成,忙排了回书,备个筵席,快送褚万里起程,吩咐了书中大概内容。
褚万里辞了众头领下山来时,小喽忙把船只渡过金沙滩,送至单正酒店里,忙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放开脚步去了。
且说朱子柳送走褚万里,同众头领再回寨中。正饮酒间,朱学究叫声“苦矣”。
众头领忙问:“军师何故叫苦?”
朱子柳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封书送了褚万里和袁士霄的性命!”
众头领大惊,问道:“军师书上有什么破绽?”
朱学究道:“是我只顾前不顾后,书中有个致命的破绽!”
萧半和道:“小生的字体和蔡太师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有漏洞?”
何太冲也道:“小生雕的图章也是一般无二,怎见得有破绽?”
朱学究伸出两个指头,说出了这个致命的破绽。正是: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究竟朱学究说出怎样的差错,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