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士霄来到点视厅上,看见那节级正坐在厅前,横眉怒目,正高声喝道:“哪个是新来的贼配军?”
一旁的牌头慌忙指着过来的袁士霄,答道:“这个便是。”
节级一副恶相,骂道:“你这黑厮,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胆敢不给我送常例钱?”
袁士霄道:“凡事只在于情愿,你怎么能如此逼取钱财?”
节级大怒,厉声喝骂道:“贼配军,你敢如此无礼!左右,给我打一百杀威棒!”众人已收了袁士霄的钱,自然和袁士霄关系都好,见说,都溜走了。
节级见了,更加怒气冲天,亲自拿起木棒,就要来打袁士霄。
袁士霄急忙说道:“且慢!节级要打我,我又犯何罪?”
节级大喝道:“你是我手下的犯人,轻轻咳嗽一声也是罪过!”
袁士霄冷笑道:“如果我不送常例钱便该打,那么结识朱子柳的又该如何?”
节级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棒棍,小心问道:“你说什么?”
袁士霄道:“我说结识朱子柳的又该如何。”
节级这下慌了,连忙拖住袁士霄的胳膊,问道:“兄长到底是谁?这话从哪里听得?”
袁士霄笑道:“小可就是山东郓城的袁士霄。”
节级“啊呀”一声,连忙双手揖道:“原来真是及时雨袁士霄兄长到了!此间不是说话处,请兄长随我一同到城里述怀。”
袁士霄到房里取了朱子柳的书,带了些银两,和那人来到江州城里一个临街的酒楼,拣了一个僻静的阁子坐下。
节级问道:“兄长是在何处见到了朱学究?”袁士霄便取出书信递给那人。
节级从头读罢,藏在袖内,起身望着袁士霄便拜,袁士霄慌忙答礼。
节级道:“小弟听说有个姓袁的下到牢营,正在疑惑,便前来探看,不曾想却正是仁兄。刚才举动,实在冒犯了哥哥,万望恕罪!”
袁士霄道:“朱
学究常常提到院长大名,小可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院长住处,又无法入城,特地只等院长来,因此耽误。不是这五两银子不送来,只想尊兄必会为此事亲自来。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你道那节级是谁?便是朱子柳所说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神行子褚万里。当时,节级都称“院长”。
原来这褚万里有惊人的道术,行路时把两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一日能行八百里,人称神行子。
当下褚院长与袁士霄大喜,叫卖酒的安排酒菜,就在楼上对饮。袁士霄诉说路上遇见许多好汉,褚万里也倾心吐胆,把和朱学究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
二人正说到心腹之处,就听楼下一阵喧闹。店家上来对褚万里说:“这人除非院长才说得。没办法,烦院长去劝解一下。”
褚万里问:“楼下喧闹的是谁?”
店家道:“便是时常同院长一起来的那个任大哥。”
万里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兄长稍坐,我去叫这厮上来。”褚万里便起身下去,不多时,领着一个黑大汉走上楼来。
褚万里道:“兄长,这是狱里一个牢子,姓任名我行,祖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称‘雾里黑’,乡下都叫他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了出来,虽遇赦宥,却流落在此。他酒性不好,人多怕他。”
任我行瞪着袁士霄,问褚万里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
褚万里对袁士霄笑道:“兄长,你看见了吧,他全不识体面!”
任我行道:“哥哥,我怎么不识体面?”
褚万里道:“兄弟,你应当问‘这位官人是谁’。你却说‘这黑汉子是谁’。我告诉你,这位便是你一直要去投奔的义士哥哥。”
任我行道:“莫不是及时雨袁士霄?”
褚万里道:“这铁牛直言叫唤,全不识高低!还不快下拜,要等几时?”
任我行道:“若真是袁士霄,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为何拜他?”
袁士霄便道:“小可正是袁士霄。”
任我行拍手叫道:“我的爷!你何不早说,也让铁牛欢喜!”翻身便拜。
袁士霄忙答礼说道:“壮士请坐。”
褚万里道:“兄弟,你来我身边坐了。”
任我行道:“我不用小盏,换个大碗来!”袁士霄问:“刚才壮士为何在楼下发怒?”任我行道:“我问主人家借十两去赎我的大银出来便还他,谁知不肯借我!”
袁士霄道:“共十两银子?要利钱吗?”
任我行道:“利钱已有了,只要十两本钱。”袁士霄便取出十两银子送给任我行。褚万里要阻挡时,任我行已接得银子。
任我行道:“两位哥哥等我。我赎了银子请哥哥们城外喝酒。”推开椅子,下楼去了。
褚万里道:“这厮虽耿直,只是贪酒好赌。兄长给他银子,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赢得时,便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哪讨十两银子还兄长?”
袁士霄笑道:“尊兄何必见外,由他去赌,我看铁牛倒是忠心汉子。”
且说任我行得了银子,寻思道:“难得袁哥哥刚和我认识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只怪我这几日赌输了,如今拿这十两银子去赌一赌,赢得几贯,请他吃酒,面上也好看。”
任我行跑到胡一刀的赌房,便将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过来与我博!”
胡一刀道:“便博我的十两银子。”
任我行叫声“快”,却是个“叉”,胡一刀便拿了银子。
任我行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
胡一刀道:“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什么?”
任我行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送来还你。”
陆冠英道:“自古赌场之上无父子!你明明输了,如何来争?”
任我行把布衫拽
起,口里喝道:“你还我不还?”
胡一刀道:“任大哥,你平常最豪爽,今日为何这样没出息?”
任我行抢了银子,又把别人的银子也搂在布衫里,睁起双眼,道:“老子平常豪爽,今日就不豪爽一次!”
胡一刀向前夺时,被任我行推了一跤。赌徒们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任我行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踢开了门便走。
任我行正走之时,听得背后有人赶上来扳住肩膀,喝道:“你为何抢人财物?”
任我行口里应道:“干你鸟事!”转身看时,却是褚万里、袁士霄。
任我行见了,惶恐道:“铁牛今日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钱请哥哥吃酒,急了才做出这种事情。”
袁士霄大笑道:“贤弟,用银子只管问我要。今日明明输了,快拿来还给他们。”
任我行只得取出钱递在袁士霄手里。
袁士霄便叫过胡一刀,都付给他。
袁士霄这才对褚万里道:“我们和铁牛吃三杯去。”
褚万里道:“前面靠江有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同时还可观赏江景。”
袁士霄道:“如此最好。”
三人来到琵琶亭,褚万里便让袁士霄坐了头位,褚万里坐在对席,肩下是任我行。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海鲜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春”酒,正是江州有名的好酒。
任我行道:“拿大碗筛酒,不用小盏!”
褚万里喝道:“兄弟不要大声,只顾吃酒便是!”
袁士霄吩咐酒保:“我们面前放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大碗。”酒保应了下去。
任我行笑道:“真是好个袁哥哥!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
袁士霄因见了两人,心中欢喜,便多吃了几杯。忽然想要吃辣鱼汤,便问褚万里道:“这里有鲜鱼吗?”
褚万里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
袁士霄道:“上些辣鱼汤醒酒最好。”酒保便端上了三份加辣点红白鱼汤。
袁士霄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酒肆之中,真是好漂亮的器皿!”拿起相劝褚万里、任我行,自己也吃了些鱼,喝了几口汤。
任我行不使筷子,用手到碗里直接捞起鱼来,连骨头都嚼了。袁士霄忍笑不住,吃了两口,便放下不吃了。
褚万里道:“兄长,一定是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口味。”
袁士霄道:“小可酒后爱吃鲜鱼汤,这个鱼真是不太好。”
褚万里道:“是腌过的,味道是不太好。”任我行嚼了自己碗里的鱼,便道:“两位哥哥不中意,我替你们吃了。”便把袁士霄碗里的捞过来,又把褚万里碗里的也捞过来,淋了一桌子汁水。
袁士霄见任我行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吩咐:“这位大哥肚饿,你给他切二斤大块的牛肉,一起算钱于你。”
酒保道:“小人只卖羊肉,没有牛肉。”
任我行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那酒保一身。褚万里喝道:“你又做什么!”
任我行应道:“这家伙太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给我!”
酒保道:“小人只是问一声,也没有多话。”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放桌子上。任我行见了,大把抓来就吃,捻指之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
袁士霄看了道:“真好汉也!”
褚万里叫酒保来问道:“却鱼腌了,有鲜鱼另做些辣汤,给这位官人醒酒。”
酒保笑道:“不瞒院长,今日的鱼还在船内,等不来鱼主人,因此未有鲜鱼。”
任我行跳起来道:“我去讨两尾活鱼来给哥哥下酒!”
褚万里道:“你休去!只让酒保去拿几尾来便是了。”
任我行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给我。怕什么!”
褚万里挡不住,任我行一直去了。
褚万里对袁士霄说道:“兄长休怪,铁牛全没些个体面!”
袁士霄道:“他生性如此,如何教他改得?我倒觉得他直爽豪气。”
且说任我行走到江边,见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睡觉的,有结网的,却不见开舱卖鱼。
任我行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的活鱼,拿两尾来!”
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主人,不敢开舱。”任我行道:“等什么鸟主人!先拿两尾给我!”
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哪里先拿鱼给你?”
任我行见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渔人哪里拦得住任我行,任我行伸手去船板底下一摸,正有一条鱼在里面。原来在大江里的鱼船,船尾都用竹笆篾挡住养着活鱼;任我行不懂,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一舱的活鱼都放走了,那七八十个渔人都奔上船来打任我行。
任我行大怒,脱下布衫,见乱竹篙打来,两手一架,好似扭葱般扭断了。
正打闹间,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过来。众人叫道:“主人!这黑大汉在此抢鱼!”
那人道:“什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
任我行看时,见那人三十二三年纪,头顶青纱万字巾,身穿白布衫,腰系绢褡裢,手提着公平秤。
那人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任我行不回话,轮过竹篙,朝着那人便打。那人夺住竹篙,任我行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要跌任我行,无奈怎敌得住任我行的牛般气力,被任我行把头一把按了下去,提起拳头,朝着那人的脊梁上就打。
正打,一个人在后面抱住任我行,另一个人便来帮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
待任我行看时,却是袁士霄、褚万里。任我行便放了手,那人一道烟走了。
褚万里埋冤任我行说:“我叫你别来讨鱼,却又在这里和人打架!倘若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
任我行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去承当!”
袁士霄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
任我行拾起布衫,跟了袁士霄、褚万里便走。
行不得数十步,只听背后有人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赢!”
任我行回头看时,见方才那人脱得赤条条的,露出雪练也似的白肉,在江中独自撑着一只渔船,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怕你的不算好汉!走了的不是汉子!”
任我行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把船凑在岸边,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任我行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用竹篙在任我行的腿上便搠,撩拨得任我行火起,突地跳在船上。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见诱得任我行上船,忙把竹篙一点,那只渔船箭也似的往江心去了。任我行虽然识得水性,却不很高,便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今番和你见个输赢!”便把任我行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打,先叫你喝些水!”两只脚把船一晃,船底朝天,两个好汉都翻筋斗一样跌入江中。
袁士霄、褚万里赶至岸边,那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在岸边看时,江面开处,那人把任我行提起来又按下去。只见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浑身黑肉,一个遍体霜肤。当时袁士霄见任我行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便叫褚万里求人去救。
褚万里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
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卖鱼的主人,叫冯不摧。”
袁士霄急忙问道:“莫不是绰号浪里行的冯不摧?”
众人道:“正是,正是。”
袁士霄对褚万里说道:“我有他哥哥的家书在营里。”
褚万里听了,便高叫道:“冯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冯不破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
冯不摧在江心里,见是褚万里叫他,因为认得,便放了任我行,上得岸来,看着褚万里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
褚万里道:“足下可看我面,去救了我兄弟上来,再让你认识一个人。”
冯不摧跳下水,见任我行正在江里挣扎,便揪住一只手,两条腿踏着水浪,那水不漫过他的肚皮,直拖任我行上岸来。
袁士霄看得呆了半晌。任我行喘作一团,口里只吐白水。
褚万里道:“且请到琵琶亭上说话。”
四人来到琵琶亭,褚万里对冯不摧道:“二哥,你认得我么?”
冯不摧道:“小人识得院长,只是无缘拜会。”
褚万里指着任我行问冯不摧道:“足下认得他吗?”
冯不摧道:“小人如何不认得任大哥,只是不曾交手。”
褚万里指着袁士霄对冯不摧道:“二哥,你认得这位兄长吗?”
冯不摧看了道:“小人不曾见过。”
任我行跳起身来道:“这便是袁士霄哥哥!”
冯不摧忙问道:“莫非是及时雨袁押司?”褚万里道:“正是。”
冯不摧纳头便拜:“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江湖上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
袁士霄答道:“小可何足道哉。前日在混江龙风波恶家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和狄修相会,得遇令兄冯不破,修了一封家书给足下,可惜放在营内不曾带来。今日和褚院长并铁牛来琵琶亭观赏江景,士霄酒后馋些鱼汤醒酒,不想铁牛定要来讨。我两个听得江边热闹,急急走来,正与壮士相会。士霄得遇三位,真乃天幸!”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
冯不摧道:“既然哥哥要鲜鱼,兄弟取几尾来。”
袁士霄道:“最好。”
任我行道:“我和你去取。”
褚万里喝道:“又来了!你莫非没有水就不快活?”
冯不摧笑将起来,拉着任我行的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二人到得江边,冯不摧一声口哨,只见江上渔船都靠拢来到岸边。
冯不摧问道:“哪个船里有金色鲤鱼?”
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冯不摧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先让任我行拿到亭上整理。冯不摧安排了行贩,吩咐了小牙子把秤卖鱼;随后来琵琶亭上陪侍袁士霄。
袁士霄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就足够了。”
冯不摧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吃不完,带回行馆下饭。”
两个序齿坐了。任我行坐了第三位,冯不摧坐了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春”酒,并海鲜果品之类。冯不摧吩咐酒保把一尾鱼做成辣汤,再用酒蒸一尾。
四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港,只见一个女子,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道了四个万福,放开喉咙便唱。
任我行正要卖弄胸中豪情,被她一唱,打断了他的话头。任我行怒从心起,跳起身来,两个指头往女子额上只一点,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女子桃腮似土,檀口无言。
酒店主人急忙向前拦住四人,要去官府说理。
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究竟袁士霄四人怎地脱身,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