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逍押着那大汉,一行人离开灵官殿。此时天色尚早,才是五更时分。
杨逍道:“我们且押着这厮去殷保正的天王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再解去县里取问。”
原来这东溪村的保正姓殷名天正,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资助他起身。
见了保正,杨逍道:“我们在灵官殿捉了个贼人,让保正知道此事,恐日后官府问时,保正也好有个说头,如今就吊在贵庄门房里。”
殷天正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告知。”片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殷天正说道:“此间不好说话,请去后厅稍坐。”叫庄客点起灯烛,请都头里面酌杯。
殷天正坐了主位,杨逍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酒菜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殷天正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带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肉,大碗酒,只管叫众人吃。
殷天正一头相待杨逍饮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什么小贼被他拿了?我且去看到底是谁。”相陪吃了几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都头坐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且说殷天正去里面拿了个灯笼,直接来门楼下看时,士兵都去喝酒,没一个在外面。
殷天正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哪里?”
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
殷天正去推开门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起两条黑毛腿,赤着一只脚。殷天正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片朱砂记,上面生一簇黑黄毛。
殷天正便问道:“汉子,你是哪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
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拿来当贼。我没有分辩处。”
殷天正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
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
殷天正道:“这好汉叫做什么?”
那汉道:“他乃殷天正。”
殷天正道:“你却寻他干什么?”
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
殷天正道:“我便是殷天正,如果要我教你,你只认我做娘舅。等会儿我送杨都头出来时,你便叫我阿舅,我便认你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日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
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
殷天正提了灯笼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杨逍,说道:“慢待了。”
杨逍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
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
杨逍道:“东方亮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
殷天正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
杨逍道:“却得再来拜望,请保正免送。”殷天正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殷天正见了,说道:“好条大汉!”
杨逍道:“这便是捉的贼。”话音未落,只见那汉大叫:“阿舅!救我一救!”
殷天正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这厮不是王小三吗?”
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杨逍便问殷天正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
殷天正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东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因他鬓边有这一片朱砂记,所为隐约记得。”
殷天正喝道:“小三你如何不直接来见我,反去村中做贼?”
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
殷天正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士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
杨逍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便去庙里睡得醒了再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
殷天正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回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图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
杨逍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外甥,定不拿他。”
忙唤士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
杨逍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小人们回去了。”
殷天正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杨逍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殷天正取出十两花银,送与杨逍,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
杨逍道:“不当如此。”
殷天正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
杨逍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得报答。”
殷天正叫那汉拜谢了杨逍。
殷天正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再送出庄门外。
杨逍相别了,领着士兵自去。
殷天正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让他换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是何处人士。
那汉道:“小人姓乔名峰,因鬓边有片朱砂记,人唤小人‘赤天神’,特来送富贵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醉在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请哥哥受乔峰四拜。”
拜罢,殷天正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
乔峰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乔峰肯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
殷天正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乔峰道:“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半路被人打劫了。今年又有十万金珠宝贝,早晚起程,要赶六月十五生辰。小弟想,此是不义之财,便商议个道理,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是个真男子,小弟不才,也学得本事,倘蒙哥哥不弃,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以为如何?”
殷天正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稍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便叫庄客带乔峰到客房歇息。
乔峰在房里寻思:“杨逍那厮平白陷我为贼,把我吊这一夜!那厮必未去远,我不如赶上去打翻那厮们,夺回银子还与殷天正,也出一口恶气。”便出房门,拿了一条朴刀,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却早见杨逍领着士兵,慢慢地走着。
乔峰赶上来,大喝一声:“呔!那都头不要走!”
杨逍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乔峰拎着朴刀赶来。
杨逍慌忙去士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什么?”
乔峰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
杨逍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早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到哪里问我取银子!”
乔峰道:“我本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识相的,拿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
杨逍大怒,指着乔峰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
乔峰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泼才!怎敢骂我!”
杨逍又骂:“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连累殷天正!你这等贼心贼肝,我就不该放你!”
乔峰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拎着朴刀,直奔杨逍。
杨逍见乔峰赶上来,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在大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杨逍赢乔峰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
这人乃是智多星朱子柳,表字学究,本乡人氏,手提铜链,指着乔峰,叫道:“那汉且住!你因何与都头争执?”
乔峰光着眼看朱子柳道:“不干你秀才事!”
杨逍便道:“教授不知,这厮昨夜睡在灵官殿,被我们拿了带到殷天王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天王请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吗?”
朱子柳寻思道:“殷天正与我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必和我商议。他的亲眷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其中必有蹊跷,我且劝开了再问。”
朱子柳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也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给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定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
乔峰道:“秀才!你不晓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给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不还我,誓不回去!”
杨逍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
乔峰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么不还?”
杨逍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乔峰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手里朴刀肯便罢!”
朱子柳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
乔峰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
杨逍大怒道:“我若怕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
乔峰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
这边杨逍指手画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撕打。朱子柳横在里面劝,哪里劝得住。乔峰拎着朴刀,只待钻将过来。杨逍千贼万贼地骂,挺刀正要再斗,只见人道:“保正来了!”
乔峰回身看时,只见殷天正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
那朱子柳大笑道:“只有保正亲自来,才能劝住这场争斗。”
殷天正赶得气喘,问道:“王小三,你怎么又回来这里惹事?”
杨逍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回合。教授劝解也劝解不住。”
殷天正道:“都头,多有得罪。这畜生跟出来,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在小人面上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
杨逍道:“小人也知那厮是胡来,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带人自去。
且说朱子柳对殷天正说道:“不是保正亲自来,几乎惹出大事,令甥果是非凡,一身好武艺!小生在篱笆内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杨都头也敌不过,只是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杨逍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令甥从何而来,过去不曾见有。”
殷天正道:“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了。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
那朱子柳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吩咐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先生今日有事,权放一日假。”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殷天正、乔峰到殷家庄上。
殷天正邀请二人进后堂深处分宾主而坐。朱子柳问道:“保正,此人是谁?”
殷天正道:“此人江湖上好汉,姓乔名峰,因有一桩生意特来投奔我。昨夜醉卧在灵官庙,却被杨逍捉拿到我庄上。我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便如此这般将情况说了一遍。
朱子柳笑道:“小生见乔兄蹊跷,也猜七八分了。此是一件好事。只是人多不得,人少不得。如今只有保正、乔兄、小生三人,这事如何成功?便是保正与乔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殷天正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
朱子柳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
殷天正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朱子柳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究竟朱子柳说出什么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