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迟玄和杨过正要交锋,只见兵马都监白振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的当输。”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绑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
那迟玄跃马挺枪,直取杨过。这杨过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迟玄。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搅作一团,扭作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
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迟玄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过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命迟玄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叫杨过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张召重上厅禀复梁中书道:“迟玄枪法生疏,弓马熟娴,如若把他逐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叫迟玄与杨过比箭如何?”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过与迟玄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
杨过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
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过得令,回到阵前。
张召重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
杨过说道:“你先射我三箭,然后我还你三箭。”迟玄听了,恨不得把杨过一箭射个透心明。
杨过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当回事。当时杨过拍马望南边去,迟玄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的,望杨过后心嗖地一箭。杨过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支箭早射个空。
迟玄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支箭来,搭上了弓弦,望后心再射一箭。杨过听得第二支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支箭风也似来,杨过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支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迟玄见第二支箭又没射着,心里越慌。
杨过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迟玄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在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趵啦啦地风团儿也似般走。
迟玄再取第三支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的,尽平生气力,朝着杨过后心一箭射来。杨过听得弓弦响,扭身把那箭只一抄就抄在手里,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迟玄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过也射迟玄三箭。
迟玄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过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趵啦啦地便赶。杨过先把弓虚扯一扯,迟玄在马上听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
迟玄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支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
迟玄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过的马见迟玄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
杨过早去壶中掣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迟玄左肩,迟玄措手不及,翻身落马。
众军卒自去救那迟玄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叫杨过接替了迟玄职役。
杨过神色不动,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
杨过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来到梁中书面前唱喏禀道:“迟玄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过。小将不才,愿与杨过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宜给杨过,休叫接替迟玄便叫杨过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
梁中书看时,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归辛树,因为性急,人称“急先锋”。
张召重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过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迟玄不是对手。正好与归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
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过,众将不伏;一并等他赢了归辛树,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
梁中书随即唤杨过上厅,问道:“你与归辛树比试武艺,如何?”
杨过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
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
叫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过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过谢了,自去准备。
这白振对归辛树道:“你却难比别人。迟玄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叫折了锐气!”归辛树谢了,也自去准备。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杆边放下。梁中书坐定,左右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炮响处,归辛树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过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作声,静荡荡的。
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将台上又青旗招动。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归辛树,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过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两边军将暗暗喝彩: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驱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叫你两个各自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
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归辛树生怒,抡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过;杨过逞威,拎手中神枪来迎归辛树。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把月台上的梁中书看得呆了。
两边众军官看了,喝彩不迭。阵前军士们相互道:“我们做了多年军兵,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
张召重、白振,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
白振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分开二人。将台上一声锣响,杨过和归辛树斗得正酣,各自要争功,哪里肯回马。
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杨过、归辛树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张召重、白振急忙下得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书道:“恩公,可说武艺一般,皆可重用。”
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过、归辛树。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又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为管军提辖使,随即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
归辛树、杨过,都拜谢了梁中书,领了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之后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
梁中书叫归辛树、杨过,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沉,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回府中。
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
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
归辛树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杨过新来,未有相识,即去梁府宿歇,早晚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说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过,早晚与他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那归辛树见杨过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佩。
不觉光阴迅速,春尽夏来。时逢端午,梁中书与夫人秦红棉在后堂家宴,庆贺佳节。
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秦红棉道:“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
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
秦红棉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
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有一件事不知如何,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
秦红棉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
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不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是步兵都头,一个是马兵都头。
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一十个士兵。
这马兵都头姓黄名真,身长八尺四五,有一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公模样,满县人都称他“美云长”。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步兵都头姓杨名逍,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圈淡金胡须;因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金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家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偏狭,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黄真、杨逍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
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也恐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言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头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押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
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头自去巡察。
不说黄真带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杨逍当晚带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
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
杨逍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我们直入去看一看。”
众人拿着火一齐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
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成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呼呼睡着了在供桌上。
杨逍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有贼!”大喝一声。
那汉待要挣扎,被二十个士兵向前捆绑了,押出庙门,投往天王庄上来。
究竟杨逍拿住那汉押往何处,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