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纯子才安静了下来。在她的头上飞速出现一片光辉,它没入头发中间,宛若是从那里面发出的一种内在的光。她又开始她的绘画了,温柔的运动与嬉戏的光结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了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就像已经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比现实中的还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是她美梦的外壳,整个儿是她自己的一切寄托,是她灵魂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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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不久,支队下了文件,对各中队的干部做了些新的调整。三中队干部调整的比较多,中队长王仲军调到支队任管理股股长了,副指导员吕建疆被晋升为中队长,排长吴一迪破例被提升为代理副中队长。只有指导员付轶炜没有动。
王仲军交接工作时,怕付轶炜心里有想法,就单独找个地方对付轶炜说,老付,你也快了,任正连职有三年半了吧,我正连一干就是四年,这次动我没动你,可能是我太老了的缘故,你毕竟比我年轻点。
付轶炜说,年轻啥呀,只比你小五个月,就年轻了?老王,早该动你了,动你我替你高兴,因为你动了,到副营就可以随军了,嫂子和孩子他们在农村,可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免得你们夫妻这样两地分居着,一年探一次家,旱时旱死,涝时又涝死了,现在年轻身体又没有什么问题,该在一起过幸福日子了。哪像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不分居了也不一定过得舒心。
王仲军叹口气说,老付你别这么想,夫妻之间闹闹矛盾是常事,再说有孩子在中间牵连着,会慢慢过好的。上次政委不是到总队开会时给你爱人做过工作吗?听政委说她那面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这两地分居时间长了,人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给你撒撒气而已,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说些气话,过了还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闹不吵,那就不是夫妻了,倒像两个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情人了。
付轶炜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的事你不太清楚,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老王,咱们俩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怕你听了笑话,也不再瞒着你了,我的那一位在那面另有了相好的男人了,她一直想甩掉我呢!
王仲军吃了一惊:会有这种事?你爱人她不像那种人呀?
老王,你还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呢,你在塔尔拉知道什么呀?现在什么人说离婚就离婚了,只要单方面同意都可以办了,像吃饭穿衣一样随便。要不是咱算是军婚,不太好离,我的那一位早都和我一干二净了。付轶炜说到这里,叹着气,又说道,其实我不是孩子的话,早和她离了,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和我还过什么劲?但是这孩子可怜呀,他从小心灵上就受到伤害,他以后心理上没有障碍才怪呢?
说的是呀,是得为孩子着想,孩子太重要了。王仲军说,你看吕建疆和叶纯子这两口甜甜蜜蜜的,小叶是多好的女人呵,可第一个小孩就流产了,给她刺激多大?像她那样不世故不贪求什么只一心要过日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唉,说起来,无论是你还是叶纯子的痛苦,都是这塔尔拉造成的,塔尔拉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才是这些痛苦的根源。可谁又能把塔尔拉怎么样呢?谁也改变不了它!我现在要离开塔尔拉了,心里并没有一丝终于解脱了的那种兴奋感受,相反我心里更加沉重,还是有一批人在这里受自然条件的苦,造成个人的悲痛,一批又一批……
王仲军的眼眶先是湿润了,随即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着。
付轶炜受他的感染,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两人伤心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付轶炜开口劝王仲军别这么伤感了,弄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王仲军抹了抹眼窝,说,塔尔拉就是个沉甸甸的地方,我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看到了多少沉甸甸的人和事呵。我曾一直憎恨这个地方,却在心里对它蓄满了说不清、扯不断的感情。我会永远怀念这个地方!
树叶发芽的时候,新兵下中队了。
新兵一下中队,林平安这批兵就很自然的成了老兵。
老兵林平安已不是新兵时候的林平安了,他学会了抽烟。并且学会了用报纸条卷莫合烟抽了,本来,他坚持着是不肯学抽烟的,但他心里闷,尤其是去年老兵复员,排长告诉他三班长恨他的事后,他心里一直很难受,倒不是三班长恨他,他就心里难受了,主要是他从三班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今后。今后自己的路到底怎么走?他不得不考虑了。
一个在三中队的老乡给林平安来信说,新兵下来后,他当副班长了,还说了一些同年兵谁谁最近加入党组织了,谁谁也快预备上了。林平安把老乡的信看了三遍后,就抽了三根烟,然后把信往口袋里一塞,到外面转了一圈,他看不到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能看到眼前的兵营的确不同于以前了,中队的角角落落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像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一样了,他奇怪咋就这么快,才一年的时间就熟悉到这种程度,部队就是不一样,人适应得快,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思想上。他这样想时,突然有了一种惆怅感,走一批老兵,来一批新兵,兵营里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并且会越过越少了,自己还一点出息都没有,心里越想越烦躁。烦躁了就一个人抽烟。
中队长吕建疆见林平安日常工作虽然干着,却不像以前那么勤快利索了,动不动还见到他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抽烟,有次吕建疆碰上了,就说林平安你怎么也抽上烟了,最近是不是家里又有烦心事了?
林平安忙说,没有没有,家里挺好的,我抽烟是闹着玩的,没有上瘾,说不抽就不抽了。
吕建疆说,那好,你就别抽了,你的家庭情况我是知道的,省点钱吧,再说抽烟对身体也不好。
林平安点了点头。
吕建疆又说,林平安,我一直想和你谈谈,问一下你姐的事,不知你嫂子给你说的那些,你给你姐写信讲了,她对离婚的事怎么看的?
林平安说,我姐回信说,人家村长让我当上了兵,她现在得说话算数守这个信用,要对得起人家,离婚的事以后再说……
吕建疆说,这算什么信用?这些乡间恶霸,好多事都被他们扭屈了,和他们有什么信用可讲的。
林平安说,可我姐总认为应该讲这个信用,既然嫁了人家,也得给人家生上个孩娃后,再作别的打算。
吕建疆说,有了孩子就不好离了,尤其是女人,孩子能使她认命的,你还得再给你姐做工作,这可是你嫂子一心想办成的事,她恨死那个村长了。你把你姐的态度咋没给你嫂子讲?我可没有听她说这些情况,她前段时间还问我呢,说你怎么不和她说这些事了,她一直把你当做她的弟弟看待呢。
林平安低下了头,半晌,才说,中队长,我嫂子的心我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好人总是命苦,像我姐一样。去年冬天出那事后,我嫂子痛苦成那样,我不忍心再给她添烦心事,就没有给她说。
吕建疆长叹了口气,说,事都过去了,这是短痛,不说了,你姐的事何时才是个头呵,你要抽空给你嫂子说说,她一直惦记着这事呢,你们再商量着做做你姐的工作,首先要她有这个打算,必要时,咱们可以通过部队给当地政府去个函,请他们帮助解决。
林平安点着头。
吕建疆过了会又说,林平安,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干部对你平时关心不够,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比如你干通讯员一年了,通讯员工作看起来平凡,干起来琐碎事杂,时间一长谁也会烦的。
林平安听新中队长这么说,连忙说,中队长,我没有烦。
吕建疆说,我知道你没有烦,但这样干下去会耽搁了你,你下到班里去吧,这些杂事我再找个新兵来干。
林平安急了:中队长,是我干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不是,你干得不错。吕建疆说,我和指导员商量过,叫你下到后勤班去,先管管菜地的事,其码是一个专业,今后也算有一技之长呢,你可别小看种菜,它也有学问呢,你好好学吧。
林平安就不再当通讯员,搬到菜地里种菜了。起初他还有些想法,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中队长有意识这么做的,因为在原中队长王仲军调走时,叶纯子专门给他提到了要帮助一下林平安的事,王仲军说先叫林平安学一门技术活,日后转个士官啥的,也好争取些。林平安文化程度太低,只有想法转士官这条路子了,转士官要么是优秀班长要么必须会一门技术。中队能有什么技术活?吕建疆和付轶炜商量,只有种菜还算是一门技术了。
林平安种了三个多月的菜,就被管理股长王仲军调到支队去了,虽然到支队还是种菜,可王仲军说在支队,转个士官什么的要容易的多,今后发展的可能性也要大得多。再说,像林平安这样受够了苦难的兵,叫他离开塔尔拉,少受点苦吧。
林平安心里清楚,只有在部队,他才能得到这些像大哥一样的战友们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他感激部队,同时,他也感激塔尔拉,是塔尔拉这个地方给了他这么一个生存的机会,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关爱……
他爱塔尔拉!爱还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吕建疆、叶纯子、付轶炜、吴一迪,还有那个永远离开了他们的阿不都。
林平安临上车走的时候,专门去家属院,给神思恍惚、身子还一直很虚弱的叶纯子告别。告别的话没有说上一句,林平安的泪水已经奔涌而出,哽咽着只叫了一声“嫂子”,就哭得一塌糊涂。这个给了他精神上莫大慰藉的女人,却在塔尔拉经受了女人最不能经受的不幸,林平安这一刻憎恨塔尔拉,憎恨这个叫叶纯子的女人遭受磨难的地方。
塔尔拉塔尔拉塔尔拉……
林平安用哭腔怒吼着这个地方,他这颗善良的心,只能用哭来渲泄自己对这个世界不公平的抗议,还有对塔尔拉又爱又恨的感情。
就这样,林平安离开了塔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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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纯子又一次感到在创造的世界里会失去对伟大的梦想所怀有的是热烈的诚惶诚恐,在这种包容广泛的人的情感中她显得异常脆弱和敏感。
曾有人对叶纯子说过,你的敏感和情感的脆弱,到底能不能做为一个缺点给你提出来,提醒你今后改正。
叶纯子认为这是自己的缺点,但她改正不了。她试过,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