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拉就像一个码头,迎来了一批批新兵,又送走了一批批老兵……
树叶开始落的时候,老兵就要复员了。老兵就像这树叶一样,叶落归根了。老兵们总是到了第一场霜降过后,把沙枣从树上打下来,干干净净的收好了,才开始整理自己的家当,准备复员了。
每到这时候,复员的和不复员的兵,心里都很伤感,有的在一起相处了三年,有的相处了两年,有的虽然才相处了一年,但那种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规律使他们彼此都有了感情,现在一下子要分开了,天南地北的,谁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上面?这样一想,走的和不走的,心里都慌了。
中队干部这阵子特别谨慎,每天分别找复员老兵谈话,一副亲热的样子,没有了以前的上下级之别,老兵们也都变得比以前听话了,彼此之间都客客气气的,不像当兵的样子了。当然,快分开了吗。
中队开支部会,研究今年复员人选。要是以前开这种会,干部们会把通讯员打发出去,可这次却没有一个干部提到叫林平安回避的事,林平安还是知趣地走出了队部。马上到冬天了,荒漠上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塔尔拉晚上已经要生炉子了。指导员自从叶纯子结婚搬走后,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住,晚上没有生炉子感冒了,开会是在上午,队部里有点凉,指导员就喊林平安把炉子生上火。林平安进来生火,支部会也没有因他的存在而停下来,林平安就听了不少有关老兵复员的事。
林平安听到服役期满的老兵中要留下一批骨干继续留队,其中有三班长的名字。林平安知道三班长一直不想复员,他家在农村,那地方靠天吃饭,很贫困,他想留下来多干几年,看能不能转个士官什么的。
支部会最后还没有定下具体谁留谁走的人员。因为中队老兵中农村的多,农村兵不想复员的多。那几天里许多人四处打听消息,问林平安的比较多,林平安没敢说支部会上的事,他对谁都是笑笑,说他不知道。
三班长也找林平安打听过消息,他还想和林平安套个近乎,林平安也没有告诉他情况。自从林平安当了队部通讯员后,三班长对他客气多了,兵们都对他很客气,一来他在队部出出进进,他知道的多,二来他每天到场部去取全中队的信件,怕他压信。特别是同年兵很羡慕他,心里有不服这个当初走队列同手同脚没人要的人,却出息了。起码在中队范围这批同年兵中,林平安算是最出息的一个。
这天,林平安一个人坐在队部里练字,他闲下时也不到处乱转,喜欢没事时练练字看看书。中队干部都告诫他要多学习,没事时把他狗爬一样的字练好。林平安坚持练了一阵子,也不见好,干部们却说他的字有了长进,他就坚持练着。
林平安正练着字,听到一个人打报告进到队部。林平安一看是三班长,就说中队长和指导员副指导员都不在。
三班长笑了笑,很不自然。过了会儿才说:“我知道干部们这会儿都不在队部,所以才来的。”
林平安停下手中的笔,不解地望着三班长。
三班长从身后拿出两个纸包,放到林平安面前,说:“林平安,这是我给中队长和指导员的一点心意,我想请你转交给他们。”
林平安看了看两个纸包,明白了三班长的意思,就说:“班长,这东西还是你自己交给他们的好。”
三班长又笑笑,很不自然地说:“我不好给,他们谁在谁不在都不好,只好请你了。”说到这里,三班长停顿了一下,又说,“林平安,以前的事,也是没有办法,咱班是示范班,我那样对你……请你原谅。”
林平安看到三班长对他也有了这种笑,并且还这样说了,他心里很舒坦,就说:“哪你就放到这里吧。”
三班长推了推纸包,说:“是这样,这个包给指导员,那个包给中队长,你别弄混了。”
林平安说:“那你在上面写上名字,谁是谁的,我也好分辩。”
三班长在纸包上写了名字,临出门时,对林平安说:“林平安,麻烦你了。以前的事,对不起了。”
林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
快开饭时,中队长和指导员一起走进了队部。
林平安就把两个纸包拿过来,按上面的名字,分别交到中队长和指导员手里,说这是三班长送来的。
王仲军和付轶炜相互看了看,又都看了看各自手上的纸包。
王仲军说了句,这像什么话?都送上礼了。
付轶炜先动手打开给他的纸包,里面是一条毛毯。
王仲军也打开纸包,见是一条花被面,随手往床上一扔,开始卷莫合烟,卷好烟点上火后,才说,三班长也真是的,想留下继续干这是好事,却来这一手,把咱看扁了。
付轶炜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三班长家里穷,想在部队闯个前程。可现在部队除过考学,提干简直就不可能,转个士官也不是说转就能转上的。
王仲军抽完一支烟后,说,叫三班长走吧,他来这一手,丢我们农村人的脸呢。出来当在三年兵了,还没有改掉农民意识,这是军队,不是生产队。
付轶炜没有吭气。
王仲军便唤了声林平安,要他把三班长的东西还回去。
付轶炜却说,东西还是我去还吧,这会儿他思想波动大,我还得给他讲讲这里面的一些道理。
三班长就复员了。
排长吴一迪送老兵回来后对林平安说,三班长恨死你了。
林平安问,他恨我干什么?
吴一迪说,他说你小子心眼太小,还记着以前他对你的那些事,他请你办个事,你故意给他办砸了,说你太损了。
林平安心里不是个味,他并没有干对不起三班长的事呀,他为什么要这样恨他呢?他复员走,是中队决定的事,又不是他捣的鬼,他林平安也捣不了这个鬼的。自从那天中队长说的那番农村人出来当兵的话后,林平安心里也一直乱乱的,那些话也说到了他的痛处。现在排长又说三班长恨他,他心里就更乱了。一个人走出来在营区外面转悠,转到操场边上时,他看到操场上兵们在搞队列训练,他看了一阵,无意中就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再不是同手同脚了,他深感奇怪,便到一丛红柳后面,又试着走了一阵,他现在想走成同手同脚还走不来了。心想这也许是感觉不同了吧,当了快一年兵了,骨子里是不是有了军人味了?
林平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受。三班长恨他这件事又勾起了他心里的惆怅,他觉得憋屈得慌,有种特别想诉说的欲望。他想了想,便决定去家属院找叶纯子诉说诉说,她是他最值得信赖的人。自从她结婚后,有好长时间,他没有和她好好说说话了。还有叶纯子曾给他说过,要他给他姐写信,劝她和村长的傻儿子离婚,他照着叶纯子的话做了,可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恐慌,他还想和叶纯子说说这事,让她再给自己讲讲婚姻法律方面的问题。
A48
这年冬天,叶纯子流产了。
这个打击对叶纯子和吕建疆来说,简直是太大了。事先他们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叶纯子,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呵,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和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画出的画作着比较,不断地讲给吕建疆听。吕建疆听得都有点说不清那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叶纯子当然高兴,说如果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叶纯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了起来。吕建疆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些,因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种从他肉体上撕去一块肉的痛楚,所以都说男人坚强。吕建疆也不例外,他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有,下次还可以有,就劝叶纯子要保证身体。叶纯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是没有用的,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存在了三个多月的肉体呵,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她说什么也忍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吕建疆除劝她坚强点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中队长指导员给他准假,让他陪着妻子,多开导她,他说的一切开导的话对叶纯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沉默,心里难受的望着叶纯子发着呆。
叶纯子受不了这种沉默。她以疯狂的表情扑在吕建疆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曾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吕建疆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纯子,别这样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跨了,用什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他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这样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纯子。”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倚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一个孤独寂寞的苦,塔尔拉自然条件差的苦,她一个女人从天府之国里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她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他觉得恰恰是现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个生命和他全部毫无拘束的爱,好披露自己心灵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围绕在她心上的悲伤。他只能用话语抚慰。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着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窜来窜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象一个需要倚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的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这种等待却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疲惫不堪。
下次再怀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空间,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尤其是在晚上,她的脑子里全是乔托的《六天使围绕庄严圣母》和波提切利的《天国圣母和天使图》里那些长着翅膀飞翔的天使,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微笑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来。现在她并没有想,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画的一块布,这不过是生活的的梦。她不去考虑这些,只是体会一个做了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着画像站着,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他把她紧紧揽进怀里,让她充满内心并要冒出来的那份感情外流和溢出。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谈得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相互不存在一点意见分歧的体贴夫妻一样,是那么和谐、投入。
叶纯子又一次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