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是中队树立起来的“示范班”,各个方面都是全中队的榜样,现在摊上这么一个同手同脚走队列的新兵,三班还怎么能榜样呢?
付轶炜说,那就把林平安调整到别的班去吧,不要影响了三班的各项工作。
王仲军不同意,说,“林平安的训练跟不上,现在是每个班都知道了,把他调整到哪个班都拖后腿,结果不仅是班长不高兴,就是他本人心里也会有想法,对他精神上会造成一种压力的。”
付轶炜说,“哪怎么办?总不能放在三班就这样拖着吧。”
王仲军抽着烟,思忖了一阵,说:“当兵这活,要当的像,得有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似乎有一种感觉该像个兵了,就自然而然有兵的那种味了。林平安这样子不是他笨,可能是新兵连队的弦绷得太紧了,他无法适应,从而造成他心里有了点障碍,现在不能让他觉得我们在给他施加压力。这样吧,不如叫他从战斗班下来,到后勤班去干一阵,也好让他放松一下,给他精神上一个缓解的机会。”
付轶炜同意王仲军的意见。
林平安就从三班调到了后勤班,当了饲养员,其实饲养员就是喂猪。原来喂猪的活是炊事员代管的,一忙起来,尽想着顾人,就误了喂猪,有一顿没一顿的,猪都快变成猫了,每年评不上支队的先进后勤单位,与没有养好猪有很大关系。这一下有专人喂猪了,司务长当然很高兴,他要的是能干好活能帮他养好猪的人,至于林平安走队列同手同脚,他才不管呢。
司务长带着林平安去猪圈熟悉情况。所谓猪圈,也就是用一些木棍围起来的一排栅栏墙,里面十几头猪个个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却按大小胖瘦分成等级关着。司务长特别指着靠边的一个猪圈说,这是头老母猪,是重点保护对象,它快生了,咱连全靠它完成养猪任务呢,它一年生两窝小猪,不过可能母猪太瘦了,它只生公猪,不生母猪,所以繁殖起来就有问题。
司务长这样说时,看着林平安,目光里充满着希望。
林平安看着司务长的目光,读懂了里面的意思,心里有点怯,想自己能不能把猪喂好呢?一开始听说要他到后勤班去喂猪,林平安心里很不情愿,到部队来当兵是为了创一番事业的,却叫他去喂猪,叫家乡的人知道了多丢人?但他又无法忍受三班长对他的轻视,他虽不会走队列,他可以下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练,可三班长对他的连讥带讽的态度叫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想着喂猪就喂猪吧,只要能脱离那种让他自卑的环境,心里也好受点。喂猪这活听起来虽不好干起来也脏点,至少在这边没有人会瞧不起他,挫伤他的自尊心,让他不再诚惶诚恐,脏和累他才不怕呢。林平安看着司务长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期望,心里就攒着一股劲,想着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别人看看,他林平安并不处处比别人差。
林平安木讷,不懂得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司务长看他一声不吭,以为他嫌这活,就说,林平安你可要好好干,喂猪这活虽然脏点累点,却最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热爱部队,是一个人工作能力的表现,你把猪喂好了,能完成咱们中队的养猪任务,我报中队支部,到时给你嘉奖。
林平安愣了愣,问喂猪也能得嘉奖?
司务长拍了拍林平安的肩膀:“不管干什么工作,只要干好就能受嘉奖。”
司务长的话对林平安激励很大,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猪喂好,尤其是那头老母猪,叫它多下些小猪,完成中队的养猪任务,到时得个嘉奖。嘉奖对林平安来说太神圣,太遥远了,在新兵连他看到那些受嘉奖的都是队列走得标准,拳术打得到位,打靶特别优秀的。他打靶勉强及格,拳术只能说一般,队列就没法说了,他一听到队列两个字,心里就发悚,在新兵连时他就想自己这三年军旅生涯得嘉奖的可能是没有了。没想到把猪喂好也能得嘉奖,他心里就特别激动,当天便把所有的猪圈里的粪便清理了一遍,直到天黑时,干得满头满身的汗,才把猪圈弄得面目全新了。
林平安也顾不上休息,当天晚上就给他姐写了一封信,他只写了自己工作有了变动,调到后勤班干领导最关心的工作,具体干什么工作他没写,他不想让姐知道他在部队只是干个喂猪的活,那样自己没有出息不说,传出去,姐的脸面上也不好看。一想到姐,林平安心里就很难受,同时也憋着一口气,就是喂猪一定也要喂出个名堂不可,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苦命的姐!
林平安对猪过瘦的状况进行了分析,首先保证了猪的一天三顿猪食,叫猪吃饱,只有吃饱了才能长膘肥起来。他专门还给老母猪每晚睡觉前再加一顿,一天喂四顿,因为老母猪肚子里怀了小猪崽,这些小猪崽是完成养猪任务的前提,所以他格外经心。
尽心尽力喂了几天猪,林平安并不觉得有多累,每天他几乎就在猪圈里忙乎,把猪圈里清理得干干净净。以前,清理猪圈都是每个星期由各班轮流着清理,现在林平安一个人包了这活,各个班不用干这种脏活了,大家都说选林平安当饲养员,算是选对了。
喂猪的猪食主要来源是伙房的剩饭剩汤、洗锅水等兑上糠,有时剩的饭汤多些,猪们就能吃饱吃好,有时根本就是清水兑上糠了,猪们不但吃不好,根本就吃不饱,这叫林平安很苦恼。他琢磨着怎样才能弄到一些猪食,保证猪们吃饱。他首先想到了青草,但塔尔拉的春天还没有绿色的影子,就是到了草能蓬勃生长的时候,这里也未必就能有猪草,他看到荒滩上最多的植物,就是还在干枯着的骆驼刺了。
就在林平安琢磨着猪食的时候,有天后勤班班长阿不都叫上林平安和他一道去买醋。造醋的是部队驻地的老乡,他是少数民族,和阿不都比较熟悉,林平安在买醋时,突然有个想法,他想能买些醋糟就太好了,醋糟是喂猪的最好食料。他把这个想法给阿不都一说,阿不都也很赞同,便和老乡交涉了半天,最后以一架子车醋糟十块钱达成协议。回到中队后,给司务长说了这事,司务长让林平安算计一下,一架子车醋糟猪能够吃几天。林平安算了一下,说喂两天没有问题。司务长犹豫了一阵,心里算着这样下来每个月就得用掉150块钱来买醋糟,猪要喂好了也就好了,要是喂不好,可就亏大了。林平安当场保证,只要买来醋糟,能叫猪吃饱,肯定会把猪喂肥的。司务长就把情况向中队长汇报了后,让林平安每两天去买一架子车醋糟回来喂猪。
过了半个月,所有的猪都十分明显地肥了起来。司务长到猪圈里来转了一圈,看到猪的变化,很高兴,回头在中队队务会上提出了林平安的工作成绩。中队长在这周全中队晚点名时,专门提出表扬了林平安。
当时,林平安站在后勤班的队列里,激动得全身都麻木了,自入伍的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因为训练跟不上而处处受到责备和嘲讽,这次是第一次受表扬,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晚点名后,他没有一点睡意,又到猪圈那里去转看了一次,返回时,刚好碰上查哨回来的中队长。中队长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去干什么,林平安说他睡不着,去看了看猪们是不是睡了。中队长一听,说了声“好哇,我们没有看错你”,当即又表扬了几句林平安,弄得他更是兴奋得一整夜都没有睡意。
来自中队领导的表扬和鼓励,使林平安对饲养员这个职业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越来越喜欢了。后来每次去拉醋糟时,还和造醋的老乡聊上几句,老乡的汉语表达能力有限,只能说几句日常用语,林平安边比划,边帮着老乡干些活,渐渐和老乡相处得很密切,老乡不但给林平安的醋糟越来越多,并且拉两车只收一车的钱,反正他主要是卖醋,又不靠醋糟挣钱。
这样,林平安既替中队节约了一部分醋糟的钱,又解决了猪的吃食问题,猪们也很争气,一个多月下来,所有的猪都大变了样,在过“五一”的时候,中队还杀了一头大猪,添在了伙食里。中队有几年没有杀过自己养的猪了,这次能在不怎么重要的“五一”节杀一头猪,大家都在高兴之余,赞扬开了林平安。
半年工作总结时,经过大家评选,中队研究后,决定给林平安记中队嘉奖一次。这个决定在全中队军人大会上一宣布,林平安当天晚上就给他姐写信,告诉他姐他得了新兵很难得到的荣誉表彰。
后来,林平安的姐来信说,和平年代不上战场也能立功受奖,看来她弟弟还真是有出息了。一看到姐说他有出息了,林平安心里特别高兴,把以前的那份沮丧和心酸忘得不见影儿了。
A12
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树枝光秃秃的,丝毫没有要要抽芽的迹象。塔尔拉的春天迟迟不肯降临,就像一个高贵的妇人,把自己隐藏得深不可测,一点儿也不在乎袒露在无尽寂寞中的戈壁是怎样的期冀着她赐予哪怕只是一抹小小的绿,也不理会一直用心祈盼她的那些人在没有春色的春天里是如何灰头灰脸地生活着,更不用说会去顾及这些人无限等待她的心情了。
叶纯子在盼望沙枣开花的日子里才觉得时间的漫长,无形中有一双大手把她推到了期待的前沿,她有种对美好事物强烈的热爱感。早上起来,她嘴里哼着歌,一边抹着房子里惟一一面固定在墙上的镜子,一边乜斜着眼瞅着镜子里自己晃动的影子。
到塔尔拉这些日子以来,她才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熟知的另一面,那就是什么是纯净!就像这个简单却富有情趣的军营一样,所有的人都把她奉若天使,对她恭恭敬敬,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百十号人的关注,使她感到有种受宠若惊的自豪感。这几年来,自从她走上社会,没有找到一份正式职业,一门心思想钻研雕塑绘画艺术时,她受到了多方面的压力,同样是搞美术的父母,对她执着要寻求适合自己专业的对口单位的行为却颇为不解,他们认为在现在的社会,雕塑这个行当不够社会化,得不到太多人的欣赏,当然也就不会有好的经济收入。没有一份合适的经济收入,又怎能在这个经济社会里生活得舒适呢。好在不管怎么说,他们多少还能理解年轻的叶纯子对自己理想的追求,也就给予了她一定的去寻求发展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但来自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的对一个好女孩都应该有一个固定工作的评判标准,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一下子到了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和这么多同样年轻的,并且是处处充满青春气息和阳刚之气的军人们在一起,她不必顾忌任何人了,她能够恢复她的自我,不为他人所左右了,所有那些世俗的、向外扩展、闪闪发光的和吵杂的东西,在这里都已不存在了。现在,受部队气氛影响,她的内心里,带着一种严肃的感觉,返回她的自我,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心灵内核,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聚集,她感到了自我,而这个自我,是摆脱了羁绊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是可以认为经历最奇特的冒险一样,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人的本身认为是经验的领域是广袤无限的。
她心想,在此之前,她对每个熟悉的人都存有一种猜想,人人都有无限丰富的内心感觉,但现在看来,这个感觉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加充分了,尤其是到塔尔拉这一个多月来,她认识了除吕建疆以外的军人,像支队政委刘新章、中队长王仲军、指导员付轶炜、老兵阿不都以及后勤班的那些兵们(她去后勤班的时候比较多),还有排长吴一迪,甚至那个平时不吭气的黑黑的小个子新兵林平安,她觉得他们都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有其独特的内心世界和不同一般的个性。初到军营的新奇感稍微淡了一些之后,叶纯子就有了另外一种好奇心,她想了解这些当兵的人,真正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怎么一种状况,让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塔尔拉默默的奉献着青春。正是在这样想法的促使下,她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思索一下了,究竟要思索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叶纯子热衷于雕塑和绘画,她在这里找到了一种生命真实的完全不同于以前的艺术感觉,她追求的就是粗犷、豪放的真实,而不是那种虚假的、被粉饰过的细腻。凭着她对艺术的感觉,她的较强的观察能力,她先注意观察了她现在熟悉的这几个人,对每个人大体上都有了个了解,她突然有种感觉,她了解这个人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了解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
有时,她从吕建疆那里了解他们的个人情况,吕建疆知道这是叶纯子的好奇心使然,便故意逗她说,你了解这些干什么,在塔尔拉所有涉及塔尔拉的人和事,都是秘密。
叶纯子说,不会是军事秘密吧?
那倒不至于。
只要不是军事秘密,我就想知道,我了解他们,就等于对塔尔拉有了全面的认识,今后提起来,我也好有话说呀!
你都想到了以后,你是画画的,你还打算写书?
这倒说不定呢。叶纯子这样说时,觉得自己很有这种可能,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时受一些场面的感染,会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场面记录下来,肯定很感人。比如这些兵们在一起训练的时候,扯着嗓子比赛着喊口号,吃饭前的那场必不可少的吼歌,都叫她心里痒痒的。这些都刺激她的潜意识——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笨拙而羞怯,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会冒上来,犹如一个小孩子突然伸出胳膊,一种冲动,一种启示,使她对部队上的这些人产生了敬仰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