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建疆想治理苦水的想法,在这年的新兵下来之后,变得异常强烈。他看到刚分下来的新兵,像自己刚下连队一样,首先接受拉肚子的考验,心里就格外急。虽说老兵们戏说这是新兵到塔尔拉要经过这门考试才能合格,可是到了第二年,苦水期一到,大家还得拉肚子,还得继续接受考验。
吕建疆在春季基本上没有多少事要做,冬菜储存得多,塔尔拉的春天基本上就是延续的冬天,仍是以吃土豆大白菜为主。给养员不用去采购菜食,吕建疆就整天想着治水的事,苦思冥想,始终找不到头绪的愁苦笼罩着他,他几乎每天去伙房后面的涝坝前,站在那里,望着一池水发呆。
涝坝有些年头了,四周长满了不少旱芦苇,这种芦苇长不高,更别想长出芦花了,这会儿的芦苇是枯死的,因为长在涝坝边上,根部已冒出了一些浓绿的幼芽。在水与池的硬土接触的部分,有一层白得耀眼的白碱,土被碱锈成了硬壳,倒也能防止水渗出来。吕建疆蹲下,用手去抠那些白白的硬壳,竟抠不下来,手指却抓出一阵铁皮磨擦水泥地面的响声,十分碜人,直刺得吕建疆心一颤。
漠风一直没停,卷起的沙尘,还有树叶、干草,甚至还有羊粪,落到涝坝里,漂浮了一层。涝坝里的水沉淀了多日,不算太浑浊,可漂浮的那些杂物,叫人看了,比浑浊更叫人恶心。如果不是在塔尔拉,谁会相信,这样的水会是人饮用的水?
吕建疆眉头紧锁,几天来不说一句话,整天围着涝坝转,没有想出治水的办法,倒引起了中队长的注意。中队长就叫司务长找吕建疆谈谈,虽然塔尔拉条件艰苦些,但几年的时间也不好过,再怎么说了,当兵是一种奉献,选择了当兵,也就选择了奉献,千万别因这些有什么想法,与其一个人整天围着涝坝转,不如找个机会把心事抖一抖。
吕建疆对司务长说,放心吧,我没有事,只想弄明白这水,人吃了为什么会拉肚子。
司务长这才放了心,说了声“这水”,光是摇头,再没有了下文。
吕建疆也没有躲过这次苦水期拉肚子的厄运,后来实在拉得受不了了,就吃了那份分给自己的沙枣。炊事班长看到了说,我还以为你吕建疆不吃沙枣,就可以止住拉肚子呢,我们可等着你治好苦水,少受份罪呢。
吕建疆不吭气。
炊事班长说,认命吧,多少年了,都是吃沙枣度过苦水期的。
吕建疆固执地说,我就不信,这水是死的,还能把大活人给难住?他一直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在塔尔拉拉肚子,要吃沙枣才能止住?他弄不清沙枣属性,因为在这孤独的塔尔拉,得不到沙枣治拉肚子的答案,只有沙枣治拉肚子的真理。吕建疆就决定还从沙枣着手,在沙枣上做文章。他先停止吃沙枣,让自己拉肚子,然后将一些沙枣泡在盛了苦水的缸里,待沙枣泡得胀破后,试着喝了缸里的水,竟然也止住了拉肚子。
吕建疆高兴地差点叫起来,他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大家,转眼一想,还是先不要说,等自己真正干成这件事,给塔尔拉所有的人一个天大的惊喜吧。
吕建疆自作主张,利用掌管库房一把钥匙的方便,要来司务长的另一把钥匙,打开库房,小心翼翼地将大半筐沙枣搬出来,独自一人将涝坝里漂浮的杂物打捞干净了,又站在涝坝旁边欣赏杰作似地打量了好半天,才像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将中队剩下治拉肚子的沙枣全部倒进了涝坝里。
只要沙枣在水里,吃完了水,再放进去些苦水,泡上沙枣,照样吃了不会拉肚子的。吕建疆是这样想的。
吕建疆算是闯下了大祸。
涝坝里的沙枣,经水一泡,先是泡软了,过了四五天,沙枣就泡烂了,并且涝坝里的水也沤出了一股难闻的臭味道,不能食用了。
吕建疆还真算是干了一件轰动塔尔拉的事情,虽然没有人直接责怪他,他沮丧到了极点,站在一池臭水边上,嚎啕痛哭了起来。
这算是大事。中队为此专门召开了支部会,研究如何应付还有两个多月的苦水期,因为那半筐沙枣是仅有的一点库存了,没有了沙枣,剩下的这些日子可怎么过?同时,也提出了如何处理吕建疆。有人先提出给吕建疆行政警告处分,或者撤销他的给养员职务。
司务长说,要处分就处分我吧,双人双锁保管,出了这种事,我作为另一把锁的保管者,应负最大的责任。
支部会上,为处理吕建疆的事引起了争执。各种说法都有,毕竟是关系到中队全体人员要度过苦水期的大事。
最后,中队长说,现在不是研究处分的时候,关键是想办法解决度苦水期的问题。中队长干脆做了分工,几个干部分头行动,到塔尔拉各个地方去筹措些沙枣,度苦水期。
干部们到担负看押任务的劳改单位和一些当地住户那里,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劲,连买带借,算是筹借到了半筐沙枣。全中队干部战士围着那半筐沙枣,没有一人说话,没有人埋怨吕建疆,却在心里想着,只有在塔尔拉这个鬼地方,才会把这种不起眼的沙枣看得这么金贵。
有了沙枣,度苦水期的困境基本上解决了,吕建疆并没有因此舒出一口气来,他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对自己闯下的大祸悔恨不已,他甚至没有参加全中队淘出涝坝里的臭水,他不吃也不喝,像得了一场病似的,全身无力,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丝。
炊事班长亲自给吕建疆端来饭食,吕建疆一口都没有吃,炊事班长见他痛苦的样子,只责怪他不该连饭也不吃,避开了这个话题。
吕建疆心里就更难受,最后在中队长的命令下,他总算吃了几口饭。虽然中队没有做出处理他的决定,他还是悄悄地到炊事班帮助做饭了,他不敢去训练场,怕看到战友们的目光。
一开口吃饭,吕建疆也就开始拉肚子了,但他绝对不吃炊事班长分给他的沙枣。他一看到沙枣,心里就有种负罪感。他宁愿受拉肚子的苦,蹲在厕所里头晕目眩,拉得身体虚弱得连走路都不想走了,他也没有要动一颗沙枣的念头。
拉肚子折磨得吕建疆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在心里想的还是治苦水的事,苦水吃了拉肚子主要可能是碱性太大了。他想到了泉水,泉水是从地下渗出来的,如果把苦水过滤一下,水会得到净化,水里的碱性会不会减少一些?碱少了,再吃上也许就不会拉肚子了吧。
吕建疆是个喜欢奇思异想的人,他有了这个想法后,给谁也没有说,一个人趁没人的时候,在大涝坝跟前又挖了一个双人床那么大的小涝坝。他想把大涝坝里的水,过滤到小涝坝里,在两个大小涝坝中间挖一条渠沟,沟里填上石子和沙子,让水从沙石缝隙里慢慢地渗到小涝坝里,像泉水一样,这苦水不就被过滤了么?被过滤过的水就算不能根治拉肚子,人饮用这样的水至少可以缓冲对苦水的反应吧?
他心里也没有底,他只想着试一下。
炊事班长看到吕建疆又在绞尽脑汁要“创新”了,就劝他别胡思乱想了,要有办法治这水,早就用了。
吕建疆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了他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么多年来想要治水的人当然不是他一个,可一个人有他不同于别人的治水办法,别人的办法不行,不等于他的办法也行不通;别人不成功,不等于他也会不成功。他试一试,才有希望,不试,也许就错失了一次成功的机会。他坚信着自己的想法,然后开始“破土动工”了。他挖一阵土,就去上一次厕所,他拉肚子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到了晚上,实在来不及了,就在床下准备个脚盆,拉在盆里,拉的基本都是清水,也没有臭味了。他的身体虚弱得快支撑不住了,既便是不干活时,也是一身虚汗。
司务长劝吕建疆别挖了,他不听,仍是闷着头一声不吭地挖着。司务长看着这样不是个事,便把情况详细汇报给中队长。中队长想了想说,还是让他挖吧,叫他去试一试也是对的,没准他还真有希望改变塔尔拉的饮用水质。退一步说,他要是失败了,自然也就死心了。再说上次沙枣的事件对他刺激太大,让他用这种方式发泄一下也好,别让他一直闷在心里,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不然引起别的后果,可就麻烦了。
吕建疆也不要别人的帮助,一个人挖好了小涝坝。接下来,按自己的想法,在戈壁滩上捡来大大小小的一堆石子,填满了两个涝坝之间连接的渠沟,尽量把大小石子搭配开,用沙子把空隙填实,这样水流得曲折些,水质肯定会更纯净。
做这些的时候,虽然他心里没有一点把握,但他做得很从容,他总想着,他是在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成功与否,似乎已经超出自己考虑的范围了,所以他干脆不去想那么多。往渠沟里填沙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往沙石里掺点沙枣,可能效果会更好点。
这个想法像针尖一样狠狠地刺了他一下,他的心立刻疼痛起来,随即又变成了强烈的愿望。塔尔拉沙枣是治苦水的克星,如果有了它,再经过过滤的水可能吃了不会再拉肚子了吧。但上次惨痛的教训也提醒了他,为了不再把水沤臭,他想着往沙石里掺些沙枣核,既然沙枣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它的内核一定也会起作用的。他这样想着。
有了这个想法后,吕建疆就到塔尔拉各个角落去收集枣核。别人问他要枣核是不是要做枣核门帘,因为沙枣核用线串起来,刷上清漆,是很漂亮的门帘。塔尔拉的人都收集这种枣核。吕建疆说他不是为了做门帘,是有急用。别人就将自己存下的也不够做一个门帘的枣核贡献给了子弟兵。
吕建疆几天时间竟收集了大半筐枣核,他很神圣的将这些枣核洗净和石子拌在一起,他也将石子洗得很干净,生怕沾上盐碱。一切都按自己的想法弄好后,他挖开了大涝坝里放水的地方,他一直等了半天,直到水从石头缝隙里慢慢渗出来,流到小涝坝里,他听到了自从当兵后就再也没有听过的泉水声,他的眼睛湿润了……
小涝坝里积了清水后,吕建疆唤来几个新兵,自己和他们一起饮用了过滤后的水,他劝新兵们这几天暂时不要吃沙枣,大家做个试验,看过滤后的水还会不会让人拉肚子。
新兵都很听话,照吕建疆的话做了。一天过去了,吕建疆和新兵们一样拉肚子。两天过去了,还是拉肚子,有的新兵受不了了,因为要参加训练,便要吃沙枣,吕建疆拦住不让吃,说再过两天看看,三天、四天过去了,拉肚子依旧……
最后的结果是,吕建疆被中队送到了喀什,住进了医院,才没有闹出人命。
从那以后,吕建疆的人生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对文明的向往比以前更加强烈,并且在心底里埋下了一定要离开塔尔拉的决心,在部队提倡考学提干的时代,他勤奋自学,每天晚上熄灯后一个人躲在库房里,点着煤油灯复习文化课,最后,终于考取了乌鲁木齐警校,走出了塔尔拉,到繁华的省城里去上军校了。两年军校生活,使他真正接触到了什么是现代生活,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但他命运不济,毕业后,他又分回了喀什,并且,还被分回了塔尔拉。从一个到处呈现着现代化气息的大城市,再回来到塔尔拉,过以前的艰苦生活,吕建疆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现实就这么残酷,叫人无法回避。吕建疆在痛苦中挣扎着,迷茫着,但他没有丧失一个军人最其码的道德,他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精神了,他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煎熬,还是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但他没有了以前的激情。他是兵团人的后代,又是当代军人,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把一切看的淡了,他也就变的没有什么性格了。
这一阵子,吴一迪感叹不已。他本来是随感而发,并没有真要治这苦水的打算,现在有了吕建疆屡战屡败的往事,他就更不会有这想法了。拉肚子的初步考验过去后,他考虑该干工作了。
中队召开支部会。吴一迪想,可能要给他分一些具体工作了。他一到塔尔拉,就叫拉肚子给搅乱了正常,到现在基本上没有参加正式工作,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排长该负责哪个排的工作呢。
然而,在支部会上,指导员付轶炜只明确了吴排长加入中队党支部,却没有给他具体分工的意思。指导员又说了些发展党员、培养苗子的事后,就问大家还有啥说的没有,要没有就散会了。
吴一迪想了想,就说:“我想请示一下,给我具体分工哪个排的工作?”
指导员望了望王仲军。中队长王仲军就说:“咱三中队没年轻干部愿意来,来了的一般也呆不久,排长一直缺编。我们中队部研究了一下,决定吴排长就不具体负责哪个排了,抓全中队的工作吧,老付,你说呢?”
付轶炜说:“是呀,咱是执勤单位,勤务重,责任大,大家一起操心,工作也顺当。”
于是,吴一迪就像中队长指导员一样,见啥抓啥。他像刚毕业的学员一样,心怀雄心壮志,对走上带兵之路充满了信心和热情。每天早上从出早操带队,到吃饭集合唱歌,他站在百十号人面前,把腰板挺得直直的,胸间总有一股豪气在回荡。吴一迪每次下了口令,兵们喊出的号子和唱出的歌声,烘烤得他热血沸腾。他时常有种指挥着千军万马般的愉悦感,这是他自有当兵的念头起,就渴望的场面。现在在塔尔拉,自己一个小排长就能指挥一个百十号人的大连队,已经有了很壮观的场面感,这种场面使初来乍到的他与塔尔拉的距离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王仲军见吴一迪对工作的热情很高涨,心里很满意,觉得这样才是塔尔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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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班长去给中队长和指导员报告了新兵林平安训练的情况,说林平安根本不是当兵的料,把他放在三班,只会拖三班的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