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争拿起箩斗,伸在阳光里,让伍宝看它过滤在地上的光点。伍宝发现这些小小光点跟别的地方不同,它们呈米黄色,有暗红镶边。伍宝以前还真没注意这东西。他揉揉双眼,接来箩斗又举,又看。放下箩斗,他抓了湿毛巾帮王家争擦净了脸,问,奇了,难怪你是箩斗王,名不虚传。王家争一摆手,说你说这话我不高兴,快叫地虎出来瞧瞧。每次叫你跟我选荆条你还不乐意,知道奇妙了吧。不是吹的,坞坡镇上,再不会有人掐出这样的。只怪世人眼俗呀。
马上围上来几个人,争着举在阳光里,看箩斗筛过去的光斑,一片啧啧声。王家争颇为得意,朝大家一抱拳,说这玩艺儿,五块钱,亏不亏?
伍宝说,它再好,还是箩斗呀,毕竟不是聚宝盆吧。
王家争说,我想叫地虎出个价,这孩子见多识广。
太阳光已不强烈。这群人在阳光下站着,不大的风吹动着各自的头发。王家争身上的褂子好多天没下身了,汗腥味刺鼻。伍宝退出人群,回店里静坐着。一会儿,又出来。他在村街中央,扯了嗓门喊斜对面的刘春庚。刘春庚午觉刚起床,洗把脸出来。问啥事,伍宝双手合抱,如同抱个西瓜,低声说,有好箩斗。
刘春庚马上过来了。快到人群跟前时,他停下来,吸了支烟。伍宝明白他想摆架子,马上推住他的后腰,边推边喊:
"大伙闪一闪,叫刘老板看看,大行家来了,要放血给价了。"
箩斗传到刘春庚手上,他看得漫不经心。有人让他瞧地上的漏光点。他喷了口烟,迟疑半天说:
"二十吧,有几个?"
"不多,五个。"王家争也不看他。
"二十块一个,全要了。"刘春庚说着,又喷了一口烟。
王家争朝伍宝一晃食指,说拿过来。伍宝夺过,交给他。他重将箩斗背好,费劲地站起来,架好双拐,说:
"还差五个字没写呢。我得分别写上天、地、君、亲、师。"
闪了众人,他一拐一拐走了,四条腿走得东倒西歪,就是歪不了倒不了。仿佛脚下有火,他在捡火苗的缝隙落步,尽管有那么点惊慌,但还算没有失措,扭曲的身影总在前行着。褐色的箩斗仿佛他背上生出的大肉瘤,忽左忽右,晃个不停,击打两边的阳光,发着微微的声音。
有人问刘春庚,是不是给的价太低了?
刘春庚说,不就是箩斗吗,它要是宣德炉,我多给点。
伍宝说,这几个箩斗好哇。光荆条都整整挑了半天一下午。
刘春庚说,荆条再好,编工再好,能当饭屉用?能当夜壶用?县长乡长能把它放在小车里?城里男女搞对象能提着它?毕竟登不了大雅之堂,登不了,哪里能挣出好价钱?你以为宝贝,别人觉得狗屎。市场经济嘛,价钱就是尺度。
伍宝说,领教了。看来我得考虑考虑了,理发净面点晕三项价钱也得提提,往市场经济靠拢靠拢,别叫社会抛弃了。你说这地虎,人家可等你看箩斗的,你却去打牌。
伍宝回屋,人群散去。
文爷又出来了。依旧是穿了昨日的那件长衫。长衫在微风中飘动。由于昨天刚刚理发净面的缘故,他显得精神矍烁,步履沉稳,也没拄拐杖。目光直视前方,不看旁边任何人。他游街的。他长衫上的字迹仍然清晰,仿佛有了生命,在白衫上舞蹈着。没有人敢上前劝他。人们只站在街边看他,等他经过时,马上闭上嘴,静默下来。待他过后,才低着声音议论。温柔的阳光和轻风涮着白衫飘动,由村街这头移向另一端。文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刘春庚想拦住,叫了一声,文爷不理。他又抽支烟,再叫一声,以为文爷会看他,他再去送烟,文爷目不斜视,也不答话,走了过去。
刘春庚跑过街道,进了伍宝的门,叫他去拦拦文爷,别让他这样下去,出洋像。伍宝说,我不敢。刘春庚递他一支烟说,你拦住他,发挥你的优势,逗一逗,他一乐,就忘了。你赵本山的本事哪去了?伍宝苦笑一下,双手一摊,说别说赵本山,就是他爷,也办不成这事。文爷的脾气谁不晓得?你让我鸡蛋碰石头,你大老板,咋不先试试?刘春庚说我已碰了一鼻子灰,他这样可不中,太硌眼,玩马戏一般。伍宝说这样他心里好受些吧。
三龙慌张进来,喘着粗气,肯定是跑着来的。见刘春庚在,他张开的嘴合上了,自已找个杯子去接矿泉水喝。刘春庚瞅他一眼,也不碍眼,马上出了门,顺手甩给伍宝一盒烟,说你跟他说,那五个我都要。
三龙说:"小梅吐了血。"
伍宝一下蹲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咋恁大的气性?三龙说她可能猜到文爷打不赢官司了。伍宝说就是官司赢了,她气坏了身子,有啥意思。三龙开始叙说红园传出的事,小梅的伤口还没好,半上午她扶她去厕所,小梅已经弱不禁风,头冒虚汗,起身时吐了一口血,还让红园保密。三龙说到这,忍不住骂,黑皮这个狗杂种。
外面有人咳嗽一下,挑帘进来,是卖荆条的陈大力。他是来让伍宝为自己讨钱的,王家争买了恁多好荆条,由他担保,没给一分钱。伍宝笑着,说稀客稀客,忙敬烟过去。陈大力分明听到了三龙的骂,吸口烟,先说一句,那荆条的钱得给了,我小本生意。接着也骂黑皮,说我一看他酒后在村街上撒尿,就想割了他那东西。伍宝笑着,说春上他可差点废了你的那东西,最后咋解决的?陈大力一拍腿说,马尾巴串豆腐,没法提,反正气死人也不偿命。
岗上不是炸了弹嘛,他把弹皮捡了当废铁卖掉。谁知上级来了人要作记录,王玉娥领人找到他,他只好说没见。人家一走,黑皮来了,骂一句,谁都晓得你卖了,你他妈还敢耍人。一脚踹在他的小肚上,踹了个黄狗大晒蛋(黑皮语),结果连尿了几天血,痛得受不住。他找了王玉娥。
"村长,我要成太监了。"
"你还想再生孩子咋的?你都仨孩啦,超生款还欠一部分呢。"
"那我活该废了?"
"药费我给。"王玉娥说得爽快。
"你叫黑皮到我家,说句软话,我听听,中不中?"
"儿大不由爷,何况我是他娘。"
"你代表他,去我家一趟……"
"不中,我代表的是全村。晓得不?你要觉得不中,去反映吧,我会中立着说话。"
"这样能中?"
"你只要觉得能赢黑皮,就去试试。乡政府朝哪儿,你晓得。"
"我不试,你给药费吧。"陈大力说得有气无力。
"给是给,得先翻翻本子,把超生款扣除,那可是我垫上的呀。"
就落个这结果。陈大力说,忍口气,润补身子,挣钱养活孩子上学,有个盼头吧。现在小梅可算冤沉海底了,我听说上面人不管了,说没证据。压倒的那些豆稞都长起来了。咱村人不主贵,事发后,真有人去洼地看那片压歪的豆稞稞。
伍宝不想听,掐断他话头,问荆条多少钱,他说十二块。伍宝马上将钱数给他,让他走。陈大力说能不能理理发。伍宝说我没空,我得找地虎去。伍宝推着他出了门,他向西,伍宝向东,背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