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人们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刮冬瓜皮的,还磨过剃刀子,出息啦,出息啦,有了官态。人们这么议论,地虎便笑,又散烟。有人说,想不到伍宝的徒弟都成大老板,开了汽车回来看望他了,真是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今天穷光蛋,明天穿金线,都是党的政策好哇。地虎又笑,心说坞坡镇人倒是会说话,跟接受电视台采访似的,在哪儿学会的。
渐渐散去的人踩飞的土尘晃动着,泛着黄色亮光,弯弯绕绕的。人们一走,静下来的屋子开始涌来知了的叫声。尽管头顶电扇声音也不少,仍压不住知了声。知了声没边没沿,让人心烦。地虎坐不下去了,提出到家看看奶奶。伍宝说咱一同去。地虎说,你守摊,我自己去。
天近中午,街道上已逸出炊烟的气息。孩子们放了学,喳喳地嚷着,打打闹闹的。收工回来的人光着背,用草帽扇着风。有的还哼着小曲。街道上没了猪羊的影子,街边的树荫趴里着几条狗,吐着舌头喘气……除了这条平坦的街道,一切东西,地虎仍是熟悉的。
经过文家大院时,他放慢了脚步,多看几眼,房屋院子依旧。到了伍宝家门口,印象依旧。一股惆怅泛起,冲向双眼,眼前的东西有点恍惚了。
再靠向门槛,他闻到了檀香味。这气息也很熟悉,妹妹在家里敬了财神和菩萨,屋子里弥漫着这股气息,有种温馨。
他蹑了手脚,进了院,在老太太的西屋门口站定,瞅着微闭双眼,正襟危坐的老太太和旁边问事的几个人。老太太面容慈祥,掐着手指,对面前问财路的人说着。见他站在门口,摆摆手,说孩子,先坐下。地虎便坐在了条凳上,低下头,想吸烟,又不敢吸。他看到所有的问事者都是先往神案上放钱,五元十元不等,尔后对着神像磕头三个,起身后,老太太问他们问什么事,老太太便说些什么,这些人还点着头。
终于等其他人走了。老太太招呼他近前去。她自己握了把香,准备点上。
"奶奶,"地虎上去拉了她手说,"我地虎,您不记了吗?"
老太太丢了香,下了坛,拉他出了屋。屋里热,窗户又小,地虎的T恤衫都湿透了。老太太说,外面歇,外面歇,外面凉快。地虎,胖了,高了。
地虎惊奇,神坛边有香焚着,又闷又热,这老太太,穿得周周正正的,斜襟的蓝布衫,宽裆裤子,裤角还用黄布条扎住。两只小脚缠着,穿着小口布鞋,她却不热,脸上,脖上,手上一点汗都没有。衣服也不湿。
老太太忙到井台处弄水,让他洗脸,地虎拦住了,他自己去弄水。
老太太坐进了躺椅里,闭上眼,深呼吸,拍了脑门,又揉起太阳穴来。洗了手脸的地虎,说奶奶,我给按摩按摩吧。老太太不让,说年轻人手重,别按折了我这把老骨头。她坐直了身子,睁了眼。地虎发现,她的眼还是炯炯有光,与年龄不符。地虎问,奶奶,你咋不热呀?老太太笑了,说心静自然凉。地虎说,您老有福,身体多好。老太太说,耳不聋眼不花。我一辈子积德,没占过便宜,神恩典的呀,我都八十四了,损头呀!
地虎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红包,塞给老太太,说奶奶,你今年损头,这红包得收下,改天我再买条红鲤鱼,为您祝祝贺,消消灾。
老太太握了红包,手却抖个不停。嘴唇颤动几下,看着地虎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我不信,七十三时,没谁给我红包,也没吃鲤鱼,还不是没病没灾地过来了。咱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人家孩子倒了,我去拉起;人家孩子饿了,我拿馍过去;要饭的来了,有热饭不给凉的。上天有眼啊!身体好,比啥都强。老婆子我几十年没吃过药了,早就不知医院门朝哪了。孩子,你爹娘身体可好?
地虎点了头。一股苦水涌了上来。父亲偏瘫。母亲神经有问题。那年他来学理发,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敢进家,不敢见亲人。现在好多了,俩弟弟都结了婚,只剩小妹和他,负担减了不少。关键是现在他有了钱,心里不怵了,遇事心里有了底。不得不承认,钱是人的胆。那年他来学手艺,天天吃冬瓜菜,软软的,好消化,可只要一想到家里事,马上胆囊就痛,总觉那里有石头坠着。现在,吃什么,那里都没了痛感。还不是因为有钱吗?有钱就是好,只要不胡搞。他时常告诫自己。县城里灯红酒绿,连那几个盲人按摩师都去洗脚城洗脚,他一次没去过。那几个盲人因此取笑他,劝他,入国问禁,入乡随俗,咱们累,也需放松,咱们挣钱,也需消费。你要是结了婚,就该明白了,快点找个女的成亲吧。男人不结婚,不叫男人,叫男孩。
老太太问,地虎,成亲没?这是大事,错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叔年轻时不会搞对象,一二年没搞成,以后就没人介绍了,成了光棍。等他老了,谁给他披麻戴孝,摔老盆,送终哩?
奶奶,您老多虑了。地虎安慰她说,不是还有徒弟吗?徒弟跟儿差不多。
是呀,我咋忘了这了。老太太说,你叔教你点晕了吗?
地虎连连点头,说您放心吧,好好生活吧,您老身体好,是俺们的福啊。
老太太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大门口骂起来,黑皮那杂种欺负人,谁好,谁善良,他欺负谁。这几天我都气得不行。今你来,我高兴。
地虎刚走,三龙立马拍上门,低声说,我得跟你说事,不然肚子要炸。伍宝不以为然说,炸吧炸吧,最好炸得跟春上的那个炸弹,把街道炸个洞吧。三龙两眼一唬,吼道,说的是正事,你哈哈个毬呀,都成了娃哈哈了。
刘春庚托毛柱女人为小梅提媒,想让她嫁给自己儿子。他儿子跟他女儿一样,小儿麻痹症落下个瘸腿,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如同人家的霹雳舞。另外,嘴角爱挂涎水。人家说他不憨不傻,"水"平高。毛柱女人常说,谁要是嫁到他家,算是鞭炮掉进了福窝里--享(响)福了。给他介绍的多有些残疾,这小子相不中。一看到人家姑娘有残疾,马上用手刮刮嘴角的涎水,朝外弹着手指点头,将涎水弹向人家。由于他说话不清,他娘翻译说,他心里有算盘,心里有数。的确,那动作,真的像弹算盘珠儿。
别说小梅这种百里挑一的人,就是想貌平平的姑娘,平常也难用正眼瞅他一下子。
毛柱女人平时唧唧喳喳的,像是心直口快,可到了这时,她反而冷静。小梅以泪洗着脸,她没法去扰乱她。她也知道,即便是现在,小梅的名声不好,刘春庚的哈拉子儿子也配不上她。如果这时去说这桩媒,有点乘人之危,有点不地道。毛柱女人之所以来文家,还不是王玉娥安排的?她犹豫着,张不开嘴又憋撑不住,告诉了红园。红园跟小梅一茬人,心容易贴近些。红园听完连连摆手,说黄鼠狼想吃天鹅蛋。别叫小梅恶心了。
王玉娥没想到小梅躺恁长时间,文爷会这般一次次地告状。以前黑皮也占有过几个女孩,没人这样,私下塞点钱,人家便哑了声。这次虽然她也县里乡里打招呼,打点得不错,人家还是来了坞坡镇,还是到文家录了口供。坞坡镇这地方的人贼精,上面一来人,马上全村都晓得。她叫了红园,塞了钱,让她转给小梅让小梅快点起床,她一天不起床,村里的议论就像冬季防寒的布一般,层层加厚。尽管说什么的都有,毕竟围绕着她和黑皮。小梅一起来,自然没事了,王玉娥也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歇一歇。
小梅不要钱。她让红园收好那信封,说我不能让这钱再脏了手污了心,他已经脏了我的身子……
伍宝叹一句:"好孩子,叔没白疼。"
三龙说,你也别假惺惺了。人家没亲没故的,都去看她,你却头也不伸,成了乌龟。小梅听你的,也许你去劝劝,她能起来。
伍宝说,再等等,我没想好呢。
三龙说,再等吧,等你想好了,黄花菜都凉了,你吃屎都抓不到热的啦。
三龙摔门而去,伍宝追了两步,停下来。眼前的阳光有点发蓝,让他差点晕倒。他扶了门框。头顶的幌子悠着细细的声响,围着脑袋旋来旋去。他的双腿发了软。
脑门猛一痛,张眼一看一个死青蛙落在地上,放学回来的一群孩子正在笑他。不用问,扔青蛙的正是黑皮的儿子。
他扭身在门头上摸出一把丢掉的剃刀,正是以前黑皮弄废的那一把。那群孩子看见了鱼形的木刀把,近前来争着要。黑皮儿子跟胖子的双胞胎儿子扬手来抢。伍宝说,你们到南地比摔交吧,谁赢了归谁。孩子们同意。伍宝一指胖子的俩儿子,说你俩可不能同时上呀。他将剃刀交给另外的孩子,要他们当裁判。孩子们快乐得鸭子般嘎嘎离去。伍宝嘴角浮了一丝笑纹。
午后的村街有点静。但理发店里热闹起来。伍宝跟地虎算账呢。地虎让人捎来的各种洗发膏,伍宝记得一清二楚,正欲数钱给他。地虎不要,说那是孝敬师傅的。伍宝说我一辈子不愿欠人钱,你别叫我心里难受,咱爷儿俩别客气。地虎只好接住。伍宝说,人家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不能占你便宜。地虎由钱捆里抽了几张,说师傅,这个你得拿着,这是提成,你若不要,等于断了徒弟的一条财路。伍宝笑笑,说你在城里进步不小,英雄出少年。我得赶紧把点晕这活儿传给你。
门帘一响,丰收进来了,神色沮丧,说栽了,四百块钱全栽给了他们,手臭。他摇着自己的右手说,手臭得跟摸了姑子X一般。
伍宝明白,他是跟黑皮、瘦猴、胖子打牌输了。故意问,坞坡镇高手不多,谁能洗了你?
宝哥,再借我二百,马上赢回来。
伍宝正迟疑,门外有人吼叫:"伍大郎,出来认罪。"
伍宝赶紧出去,见黑皮牵着鼻表脸肿的儿子,还有瘦猴几个,雄赳赳立在阳光里。阳光在他们身前闪动,阵阵发乌。
伍宝忙问,老表有事吗?黑皮说,还不是你弄了把破刀子,引起几个小孩打架。你说叫我咋弄你?瘦猴说,你一个大家伙,咋跟孩子缩成一团,你想回炉吗?想再……
地虎出了门,朝黑皮一抱拳,说老兄,几年没见,屋里说话,外面太热。
伍宝回身,又找了把破刀,塞给黑皮的儿子,说快洗洗脸去,都能唱老包了。这刀要不中,我再给你一把,犯得着跟人打架吗?
黑皮儿子走了。黑皮几人进了屋。
地虎掏出好烟,散给众人。黑皮吸了烟,才发现丰收也在这儿。指着丰收说,败将,败将,不是说出来借了钱就回吗,咋缩在这儿了?听蛐蛐叫的吗?这儿可有个大蛐蛐,肥嘟嘟的,还会点晕。
地虎说,这么说你老兄没少见一条龙,外加杠底开花吧?
瘦猴说,地虎,几年不见,刮目相看,你也会端红盅,摸白脸,掐发财了?待会儿领教领教,黑哥这会儿手风正顺,不是儿子捣乱,又赢一大把了,说不定会席卷三军。
黑皮一拍地虎说,走,练几把去。
伍宝知道,黑皮、瘦猴、胖子三人与人打牌,都有暗号,有时刘春庚跟他们打,他们也打赖牌,下黑手。他怕地虎吃亏,忙问,地虎,没听说你会那玩艺儿呀?啥时学会的?地虎满不在乎,耸耸肩出了门。伍宝又喊,你可别成了丰收第二呀!
瘦猴说,你嘬住吧,他开自己的车而来,算是衣锦还乡,哪能不会这个。你也撒泡尿照一照,谁像你恁笨蛋?
黑皮也说,今儿看地虎的面子,不然,把我宝贝儿子弄成那样,非砸你这破摊子不中。
地虎摆摆手,叫他回去,伍宝没迟疑,回了身。地虎拉了黑皮的手,一群人熙熙攘攘,走向街道的另一端。不用问,又是去刘三生的柴鸡铺。二楼上有一间娱乐室。刚开始,这儿是王玉娥跟乡干部吃饭聊天打牌的地方。现在,这儿已经发展成了能唱卡拉OK,能跳舞,当然,主要是能打麻将。这间房如今不光是接待上级干部,刘春庚来了客户,也会领到这儿来。刘三生的女儿艳艳拿着钥匙,她开了门,提来热水,沏上茶,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这些人有时牌气不顺,以为自己昨晚跟女人睡觉,沾了身上秽气,一旦听了牌,便让她替自己摸一张,这闺女也就摸一张过去,大大方方。
她自然认识地虎。在她印象中,地虎灰头灰脑,整天低着头,围着一个白皮冬瓜刮来刮去,从不言声的。今天的地虎已今非昔比,腰板挺直,走路也不像从前那般瘸了,还向她点了一下头。
让她惊奇的是,地虎跟他们一摸了风庄,坐下来,轻呵一声,说,黑哥,小弟有个提议,不知中不中?黑皮说,都自家人,说呗,客气没意思。
地虎说:"我打牌有个习惯,啥都不怕,就怕赖账,爱说隔山不打鸟,欠账不打牌。咱是不是先亮亮宝儿,再打,谁输光,就散场。"
黑皮哈哈大笑,说爽,酷,帅呆,就这么办。他从兜里摸出一把说一千块,输完走人,看你几个的本事啦。
瘦猴拍在桌上五百,说这些够了,我只想赢,从没想过输。
胖子拍出八百,说八百,好数,吉利,一会儿就会变成八千了。
地虎摁灭烟头,掏出八百元,放在右手边,弹了一下,票子哗哗一响,他说,这可是刚取出的新票,有点扎手呢。
黑皮说,我就喜欢带刺的玫瑰,一会儿就跑我这儿了。
这些赌资,对他们已不算小数。平时他们都是三百元以内。今儿他们刚刚洗了丰收的四百,心气正盛,准备再洗地虎。
王家争拄拐过来,他的身影晃着,吸引了村街两边的目光。他走得哆哆嗦嗦,已经让人硌眼了。他还嫌不够,背上还背了个崭新的箩斗,箩斗像个不听话的孩子,随他的晃动左摇右摆。
伍宝首先看到箩斗上光亮,尔后才看到王家争的汗脸,脸上的泥道道如同犁沟一般。接着听到了他的喘息。他扶住他,摘掉那箩斗,问,家争哥,这是为何?快歇歇,我去端水。王家争放了拐杖,垫在屁股下坐好,说我不渴。伍宝说,不渴,总得洗洗脸吧,都成了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