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福,娶了个出气筒子。"伍宝笑道,"你跟自家人较劲,干脆别再编箩斗了,也挣不多少钱,卖给刘春庚亏了,就不卖给他。"
箩斗王说不编那东西,总觉没事干,心里空荡,难受。编好了内心高兴一会儿,刘春庚不给好价钱,只觉自己的宝珠跟毛柱女人的石头蛋一个价,憋气。自己有腿出不了远门,女人有嘴说不出囫囵字,困在坞坡镇,真真栽给狗日的。都怪他妈的市场经济。大集体时,刘春庚咋会恁张狂?伍宝笑着说,你个老顽固,想拉历史的倒车不成?他说,我还拉车哩,连走路都不中了。他拄起双拐,跟伍宝去陈大力那儿选条子,说还得编,编着心里就热乎,就觉得有人敬着咱箩斗王,不编,谁还敬,心能不凉吗?伍宝说,没想到老哥恁敬业,你要学剃头,我连稀饭都喝不上。箩斗王说,兄弟这话暖人,好久没听人这么说过了。伍宝拍了一下他一扭一扭,跟拐棍磨蹭的瘦屁股,感叹地说:"虚荣啊虚荣!"
箩斗王哈哈笑起来,说:"兄弟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拍我屁股喊女人的名。"
伍宝知道他没文化,连这两字都没听说过,故意反问:"喊啥女人名了?"
箩斗王停下来,说:"我女人叫喜荣,你喊的须荣是她妹子,比她好看,又不哑巴,可惜早嫁了人。"
两人斗着嘴走着。阳光翻过屋墙,斜射到二人身上,将两人的身影叠在一起,在干巴巴的地上蠕动着。
瘦猴骑了摩托车,把伍宝由陈大力处带回了理发店。
黑皮和另外两个高大威武的年轻汉子在槐树下等他。槐树下还停了一辆深蓝色小轿车。不用问,是那两个人带来的。他刚跳下摩托车,黑皮就摸住了他的后脖梗,说你伍大郎不守店,找潘金莲去了吗?伍宝说得罪了得罪了,请问有何吩咐?
进得屋来,两个男人问他:"有人反映李大伟伙同别人,在街上收保护费,有这事没有?
"没有,没这事。"伍宝说。
这事当然有,坞坡镇的人妇孺皆知,只是猛一下子想不起李大伟就是黑皮。等他想起时,人家却问:"刘春庚退回房租这事有没有?"
"有,有,五百块。"伍宝忙说,"新的,哗啦啦的五张票子。"
问话的人向他展开一张纸,上面的字草得看不清。他指了下面一个空地方,说既然这样,你签个字吧。伍宝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写字。那人说,那你摁个手印吧。黑皮过来,叭地打开了血红的印泥盒子,伍宝没想,用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空白处。
那两人起身欲出门。黑皮和瘦猴一人拦住一个,说既然来到了坞坡镇,还是加深点印象吧。先净面,点晕,等会儿咱去吃地锅小柴鸡,给兄弟个面子。黑皮说着拨着手机,给自己表兄,派出所所长打电话,他说:"哥,县里领导来了,姨父早起就打来了电话,你来作陪吧,地锅柴鸡。什么?那好,那好。"他把手机递给其中一位县里的人,让他接。电话一完,那二人便坐在了圈椅里,准备点晕。瘦猴从斜对面刘春庚铺子里搬来两把椅子,他和黑皮坐下来吸烟。
一个人点晕过后,忙着付钱,黑皮不让,说:"哥,这不是外边的,跟咱家的狗差不多。"
伍宝当然不快,连说老表别那么说,别那么说。
黑皮脸一寒提了腔:"咋的啦?嫌难听吗?常香玉申凤梅的戏好听,你听不上。刘德华宋祖英的歌好听,你听不起。嫌难听,我砸了这镜子,咱听听脆生不脆生吧?"说着抓一把剃刀,打开,在石门槛上一锯,一把摔去,刃一坏,报废了。
伍宝连忙堆上笑意,敬烟,说:"老表说的好哇,赶明儿可得把喂狗的肉骨头给我几块,那东西香,我解馋。"
瘦猴说:"只怕那俩狗不愿意,你抢它们的份子,不是虎口夺食吗?"
伍宝笑道:"你这一说,我不是成了第三者插足吗?"
几个人都笑起来,屋子里空气活跃起来。
黑皮的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嗓子也难受,禁不住哈下腰,低下头,再哈哈,再低低。
黑皮说:"你咋像只鳖呀,都趴地上了。"
伍宝说:"鳖好呀,大补。没见饭馆里都得二百块一只吗?贵得很哩。"
几人又笑。点过晕的那人说伍宝:"老板,你真能幽默呀!"
他忙说:"有馍(幽默),有馍(幽默),全白面的,想吃吗?我回家拿去。"
黑皮拍了他一下说:"人家一月收入顶你一年,还会想你的白馍?快点晕,别耽误哥几个喝酒。"
这第二个人胡茬重,听说伍宝刮脸跟纸刮的一般,想刮脸。伍宝说行,我得先喝口酒去。他到矮柜里倒出一杯酒来,一饮而尽。在几把剃刀中捡出一把,在门后的鐾刀布上来回几下,开始为那人刮脸。黑皮见他一脸庄重,又见剃刀从对面镜中反射的光寒寒的,不再说话。屋子里静穆下来,只剩下嚓嚓的刮脸声。
尔后便是点晕。伍宝一指吸烟的黑皮和瘦猴说,你俩委屈一会儿,我有点怕烟,烟一重,看不清穴位,别失了手。见黑皮与瘦猴先后到了帘外。伍宝又喝了一口酒,才请客人的头放在椅背上,张开了尚有红印的拇指与食指……
他们刚走,三龙进来了,问他们过来弄啥的。伍宝如实回答。三龙说,这下你算成了黑皮的帮凶了。一大早黑皮便让刘春庚打开那两间发廊,将里面的碎片全都扫去,重新布置了沙发和床,又在墙上贴了画纸,成了洞房模样。原先的狼籍没了一丝痕迹。上边的人在那两间房屋里转了一会儿,在纸本上记了一些,又找到几个人问问,不是他们找的,而是黑皮让瘦猴找的。所有的证言都对黑皮有利,黑皮收保护费的事变魔术般没了。女老板告状,变成了诬告。
伍宝听完倒是平静,张开手指,盯住那尚有红印的拇指看了一会儿。他告诉三龙:"得饶人处切饶人吧。"
"你饶他,他饶过别人吗?连小梅那样无助的人都下手,还有人性吗?伍宝呀,以前只知你和稀泥,现在你咋变得没了立场?坞坡镇上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让他们横行霸道。"
三龙仍要大声说话,门帘外的哑巴正啊啊着,招呼他出去。哑巴将两手团成一个圆,放在脸上,来回两下。三龙问:"你说红园吗?"哑巴点了点头。三龙问红园怎么啦,哑巴迈腿作了个跑的动作。三龙头一大,心想红园跑了可坏事了,小梅怎么办?
他跟了哑巴小跑来到了文家院中。红园真不在,不过毛柱女人在小梅的床前正编箩斗。
哑巴扯了他的衣襟,来到村边的高坡上,她用手一指不远的洼地。洼地里绿苗葱葱,站了一白一黄两个人影。三龙一眼认出穿黄衣的是红园,穿白衣的是黑皮女人桃枝。两人对峙着。
三龙跳下高坡,奔向洼地的两个女人。
他拉了红园就走。因为这块地不是自家的,是黑皮家的。红园站在那里跟桃枝对视着,倘若打起架来,她首先是输了理的。红园甩了他一下,说你急得像狗不得过河,弄啥毬?三龙说,小梅的事还没理出个三六九,你在这添啥乱子!还是桃枝让他松了手。桃枝说,俺俩一不吵二不打,正透心里话哩。既然红园来找了我问情况,我尽量告诉她。三龙问,啥情况呀?桃枝说,简单地说,是我婆婆和男人对这事的态度吧。
三龙早听说黑皮女人不是软皮鸡蛋,现在听了她两句话,马上感到了她的份量。桃枝说:
"红园,这事,我刚才也说了不少,我也知道小梅冤屈,至于咋收场,我也不知道。你既来找我,替小梅不平,心情我理解。咱俩和小梅都不错,我也怕她顶不住。"
三龙听得有些糊涂。这俩女人在打什么马虎眼?他退了回来。
等到了下午,王玉娥家里一阵大乱。桃枝跟黑皮打了起来,弄得鸡飞狗跳,爱看热闹的坞坡镇人不敢去看,只支楞着耳朵谛听。他才明白,原来上午红园去调唆桃枝跟黑皮斗架哩,她没有跟桃枝矛盾起来。
除了胖子瘦猴几个中午一块喝酒的朋友,没人过去劝架,。院子里声音极大,爆竹一般散炸出来。
黑皮说:"再去锄一根草,我拧折你的狗腿。"
原来桃枝也去帮文家锄地了。桃枝当然不示弱,说:
"你就是条狗,吃饱喝足,睡醒了,就咬人。"
"再去锄一根草,记住没有,狗腿给你打断。"黑皮说。
"我想往哪去,往哪去,我的身子我的力气,你管不着,这是我的自由。"
"自由个屁,老子治你。"
王玉娥过去调解了,她对儿媳说:
"别太叫真了。自由也是相对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远的说,咱们要的是四项基本原则的自由。"
"我哪点违反四项基本原则了,你别给我扣帽子中不中?"儿媳冲了她去,"别官腔官架的,别鼻子大压嘴,离七品都远得很,有本事,管好儿子吧。"
王玉娥 气得脸红脖子粗,只好甩一句:
"儿大不由爷,何况我是他娘。"
"别忘了,你还是村头哩。我是村民,受了欺负,你徇私情,向着宝贝儿子。"
王玉娥接不上招。有人推她去村委会消消气。她刚出门,黑皮解下腰间皮带冲向了女人,口喊,老子打烂你,看你还没大没小不?女人早有预料,顺手抓了身边的锄,迎面兜打过去。胖子赶忙拉架,给锄头扫了一下屁股,顾不上疼,夺了好她的锄。有人将黑皮推进屋子里。
那两条一黑一白的狼狗叫了两声,不知道站在哪方,互相嗅嗅鼻子,跳过门槛,去了野地撒欢。
院子里只剩下桃枝的哭骂声。院外听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伍宝正在门外耍刀子,一群人便朝大槐树而来。这地方说大,原野可是一望无际。说小,村民之间挤鼻子踩眼的,什么都瞒不了人。
矮墩墩的伍宝真的在门前空场耍刀子。见来了人,立马收了刀子。手背抹着额上的汗说,各位,看了人家斗架,不过瘾,又来看我跟蚊子斗架的吧?我告诉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实在没事干,到河边的窑场搬几块砖头,帮人装装车子,也是学习雷锋嘛。众人笑起来。有个女人扬着手中的鞋底说,早听说你能砍蚊子,让俺开开眼界吧。伍宝认出是郑大腰的女人,便说,看表演就掏钱,现在可是商品社会,在城里,吐口唾沫,撒泡尿都要钱哩。不给钱,本人绝技表演到此结束,下次免费观看。拜拜。他学着电视里明星谢幕时的飞吻动作,做了几下。郑大腰的女人骂他,狗啃麦苗,装羊(洋)毬哩。伍宝说,社会在发展,咱得与时俱进呀。他撩帘进屋,将那群人关在门外,可人群发出的议论关不住,风一般噌噌由竹缝里钻进来。伍宝找杯酒喝下,仰躺在圈椅里哼起小曲,以抵挡进来的噪音。
黑皮几人进来时,伍宝竟然不知道,闭着眼仍哼他的曲儿。他的双脚蹬在桌沿上,微微晃动着小曲的节拍。胖子弯腰拎起他的鞋子,将鞋口一下子捂在他的嘴上,说我给你安上笼头。
伍宝嗷一声跳起来,说闷死我,连个摔老盆的都没有。
黑皮说,别扯谈了,快点晕,臭女人气得我头都昏了。点点,好去打麻将。
刘春庚在瘦猴后面跟进来,说黑皮,别上心别上心,孔夫子都说了,唯女人和小人为难养也。瘦猴也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闹不好今儿你大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