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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75年

在哥儿几个里边,虽然杨路和赵三儿一见面就斗嘴,但俩人从不伤和气。相比之下,杨路最信任林子,和关儿的感情最好。听关儿说找到了戴红,并且知道了戴红还在山西插队,他当即就说:“这事儿咱们可得帮她想想办法,怎么着也得给她办回来呀。”

“我倒有一个办法……”关金雄说。

“什么办法?”杨路见关金雄欲言又止,就有点儿不满意了:“怎么了关儿?怎么说话这么不痛快呀?缺钱,咱们大家凑;需要走后门呀,咱们发动周围的朋友去找。还什么呀?你还能把她替回来呀?”

“如果能替,我还真想替。”关金雄说,“在那边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是想……是想……”

“你倒是说呀!”杨路真的急了。

“我想跟她结婚。”关金雄终于把他想说的说出了口。

“什么?”杨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如果我跟她结了婚,大概户口就好办了。”关金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办不成,我就辞职跟她去。”

“你这不胡闹吗!”杨路大声喊,“你辞职干吗呀?到农村去种地去呀?你有那把刷子吗?你是认识麦子啊,还是认识韭菜啊?你怎么这么不识数哇?”

“我怎么不识数了?”关金雄说,“不会种地,我不会学呀?那么多人都去了,我也没看见有谁饿死。”

“你没看见的多了。结婚就能解决户口啊?人分两地的还少吗?”杨路从来没对关儿这么不客气过,“再者说了……”说到这儿他也打了结巴。

“还有什么说的?”关金雄说,“你不就是不同意我和她结婚吗?”

“我不同意管什么呀?”杨路把眼睛瞪起来了,“可我们从小的哥们儿,有话不能不说。”

“哥们儿的好意我知道。”关金雄说,“她没户口,没工作。我不在乎。”

“她……”杨路有点儿语塞了,但话已到这儿,他不得不说出口了,“你没听王贵生说的呀?她在农村和一知青已经住到一块儿了,她还打了……”

“我也不在乎。”关金雄说,“别说打了胎,就是她带着一个孩子,我也愿意这么做。”

“你不在乎可以。”杨路说道,“别人说什么呀?你不怕别人背后指脊梁骨啊?”

“我一不偷二不抢,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关金雄说,“她就是瞎子、瘸子,我愿意扶着她一块儿在马路上走。”

“你愿意也不等于人家愿意呀?”杨路急了,大声说,“人家那事儿了了吗?就是了了,人家就非得跟你呀?”

“我……我……”杨路的这句话倒让关金雄一下子瘪了回去——他还记得,人家戴红对他说话总是“您您”的。

“你爱怎么地怎么地吧!”杨路生气地一甩手,站起就走。

“林子,你说这关儿是晕头啊,还是犯傻呀?”

杨路找到林子,一见面就急头白脑地甩出这么一句话,让林启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啦?又出什么事了?”

“他……这不是胡闹嘛!林子,咱们是自小长大的哥们儿,说什么你也得好好劝劝他呀。”

杨路把关金雄找到了戴红及他想跟戴红结婚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跟林子学说了一遍。

“哦,是为这事儿呀。”林启云恍然,咂摸着嘴说,“这事儿也不好劝哪。”“不好劝也得劝呐。”杨路说,“他真要是找个瞎子,我也不说他,可……

你也听王贵生说了吧?哪怕是找个二婚的呢。不明不白的,还,还打了一胎。我真是接受不了。”

“嗨,咱们也不能包办代替。”林启云叹了口气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见也跟你的差不多,可你也应该知道关儿的脾气。其实你也一样,都是讲义气的人。人家对咱的好处,永不能忘。关儿打听那个叫戴红的下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我知道。”杨路说,“他怎么帮她我都没意见,可他说的是他想跟她结婚。这现实吗?有必要吗?可怜也好,同情也罢,但不是那个什么。关儿还说实在不行他就辞了职跟她一块到乡下插队去。”

“这可得慎重。”林启云问:“他已经跟人家说啦?”

“那倒没有,”杨路说,“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那还不算数。”林启云想了一下说,“其实可以想办法让戴红先办回北京来,以后再找个工作。至于其他的嘛,那就以后再说了。”

“我也说是啊。”杨路说,“所以你得劝劝他,我反正不同意他马上就这么办。虽说戴红让一知青给骗了,你也得让人家缓口气儿啊。”

“这大概也是关儿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林启云叹口气说,“这样的事儿,我可能做不到,但我佩服关儿,这才是爷们儿做的事儿。”

“那你不是说我不够爷们儿吗?”杨路说,“爷们儿不爷们儿,也不光在男女的事儿上。”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林启云说:“其实关儿的事不在男女,在知恩图报。”

“我也知道。图报也不一定这么个报法。”杨路说,“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还得为哥们儿着想。真的,林子,你还是劝劝他吧。我劝他,他根本不听,还差点跟我急了。”

“这事儿也难劝。”林启云说。

“对了,他跟姜小眉的事有没有缓呐?”杨路问。他原本很烦姜小眉,可现在却觉得只有姜小眉能改变关儿的怪想法。他虽然知道姜小眉已经和关儿闹翻的事情,但两相比较,他还是觉得姜小眉更合适一些。

“没戏。”林启云说,“姜小眉已经从他们厂调走了,不知调哪儿去了,走的时候跟关儿都没打个招呼。”

“哎?我怎么不知道啊?”杨路顿时来了气,“这关儿啊,什么话都跟你说,拿我当外人,是吧?”

“嗨,他也不是想瞒你。”林启云解释说,“你不是性子急吗?”

“性子急怎么啦?我还会跟一个女的去抡拳头哇?”杨路愤愤地说,“得,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他那闲事了。”

和林启云分手以后,杨路有些沮丧,也感觉委屈。我为谁呀?如果不是发小朋友,我才不管你跟谁交朋友、跟谁结婚呢!既然是哥们儿……对呀,那我就不能不管。当然啦,自己的婚姻大事儿别人包办不了,可当朋友的话不能不说,要说就得直说,光说好听的也不行。可人要是鬼迷心窍,九条牛也拉不回来。那怎么办?突然间,眼睛一亮,他想到了韩丽萍。

他早就看出来了,韩丽萍对关儿不只是喜欢,甚至可以说很崇拜。关儿呢,应该对她有好感。何止一般的好感,如果没有姜小眉的话,那么……年龄差距不是问题。可惜两人从前隔着一道墙。如今这墙没了,可又节外生枝。但如果韩丽萍主动一点儿呢?想到这儿,杨路觉得有门儿了。

杨路是一个做事干脆的人,既然想到了,当即就要实施。他立刻去医院找韩丽萍。

韩丽萍正在班上,见杨路在诊室外边朝她招手就出来了。

“杨路哥,你是不是想挂个号啊?什么科?”

“不不。”杨路看了看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咱们到外边说去吧。”

韩丽萍多少有点儿奇怪。这是杨路第一次单独来找她,样子还神神秘秘的。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预感关金雄出了什么事情。

“是这样啊。”走出医院大楼,来到院子里的一个背静地,杨路胡噜了一下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说啊。”

“怎么了,杨路哥?”韩丽萍一看他那样子更觉奇怪了。在她的印象中,杨路是一个直爽痛快的人。

杨路讲述起“文革”开始时关金雄被抓和被女红卫兵戴红放出来的事情,韩丽萍越发觉得怪异——早不说晚不说,怎么上班的时候叫她出来听这个?但事情毕竟很神奇,猜疑中,她在那里听愣了。

从韩丽萍的眼神中,杨路感觉到她对关金雄的关心,但他正想说关金雄想跟戴红结婚的事情,就听有人在喊:“小韩——韩丽萍——”杨路扭头看去,只见医院大楼的门口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在叫。韩丽萍答应了一声,让杨路等一会儿,就跑去了。杨路在背静地一边抽烟一边来回遛,心里很是着急。一个身穿蓝制服的男人从身边走过,瞥了他一眼,他并没在意。

“你在这干什么?”那人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问。

“碍你事吗?”杨路反问道。

“你……”那人愣了一下,紧绷着脸说,“这是医院,不是公园。”

“那你在这干什么?”杨路针锋相对。

“我?我是医院政治处的。”那人说。

“政治处是看什么病的?”杨路说,“用挂号吗?您帮我夹个塞儿挂个号,怎么样?”

“你捣什么乱啊?”那人恼了,指着杨路问。

“是你捣乱还是我捣乱啊?”杨路又一个反问。

“你!你跟我走一趟。”伸手就要抓杨路的衣服。杨路一抬手,那人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便恼羞成怒地说:“你敢打人?”

“我告诉你啊,”杨路说,“你再敢伸手,我就让你满地找牙。”

“你不要耍野蛮嘛。”那人嘴上还硬,身子却向后倒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候,韩丽萍飞快地跑来了,一见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忙对那人说:“李师傅,这人是找我的。”

“哦,哦,既然是找你的,那就算了。”那人扬了一下手,悻悻地去了。

“你们医院还有政治处哇?”杨路说,“这人还挺凶的,问我在这儿干吗,还要让我跟他走一趟。”

“其实就是管人事的。”韩丽萍说,“甭理他,他闲的,管闲事惯了。”

“给你添麻烦了吧?”杨路是个外人,大不了一走了之,但他担心那人会迁怒于韩丽萍。

“没事儿,他见了院革委会的领导就立刻点头哈腰。”韩丽萍说,“刚才有个病人的事,让你等这么长时间。”

“没事儿,”杨路说,“你们那个管人事的不是来给我解解闷儿嘛。”

“哎,对了,后来那个叫戴红的怎么了?”韩丽萍急着想听下文。

杨路讲完关金雄从红卫兵指挥部的地下室里出来以后,原本是想直接说关金雄为了报恩,要跟戴红结婚的事情,被韩丽萍这么一问,便只好把他所知道的戴红的遭遇讲了一遍——包括从小失去母亲、她哥哥的死、上山下乡和被男朋友甩掉等等一古脑说了个遍。

“她也怪可怜的。”韩丽萍叹息地说。

“就是因为出于可怜,关儿想跟她结婚。”杨路终于憋不住了,“这是什么事儿呀!”

“那……”韩丽萍问,“那小眉姐呢?”

“甭提她!”一听这个名字杨路就来气了,“已经把自己卖了。”

“卖了?”韩丽萍越听越糊涂。

“她姐夫给她介绍了一个副部长的儿子。”杨路愤愤地说,“我就瞧不上这种人。”

“关大哥是个好人……”韩丽萍轻声地说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滚动了。

“你能不能劝劝他?”杨路皱起了眉,他最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

“劝谁?”韩丽萍没听明白杨路的话,“劝姜小眉?”

“不是。”杨路说,“你劝她干吗呀?”

“那劝谁呀?”韩丽萍还是不明白。

“劝关儿,劝关金雄。”杨路说,“为了报恩就跟人结婚呀?这不瞎胡闹吗?那个戴红还在山西插队,而且……而且已经有……”

“关大哥真是个好人……”韩丽萍听着听着眼里转起了泪水,“谁找了他,真是有福气。”

“就是啊!”杨路想说“那你还不抓住这个机会?”但韩丽萍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说了句“对不起”,转身跑开了。

望着韩丽萍跑去的背影,杨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戴红的登门使关金雄有些意外,但也有几分惊喜。“来来,坐坐。”他赶忙给戴红沏茶倒水。

“我不渴。”戴红坐在沙发椅子上,问:“能不能帮我找个茅台酒瓶子?空瓶子就行,喝完了的。”

“空瓶子?”关金雄莫名其妙。

“对,就要空瓶子。”戴红点头说。

关金雄知道,这年头找茅台酒的多数都不是自己喝,而是托人办事。在社会上求人办事——比如调工作、上户口、开病假条、采购紧缺的设备或物资,没有办得了的,也没有办不了的,一切都得“研究研究”,说白了就是“烟酒烟酒”。时下里最能打开通道的便是茅台酒和大前门烟。递一根“大前门”,示恭敬;给一盒“大前门”,请通融;送一条“大前门”,请高抬贵手。送茅台算得上大礼了,而送瓶子他还从来没听说过。

“你要它干吗?”

“送礼。”

戴红告诉关金雄,和她同一生产队的,乃至同一公社的知青,有门道的差不多都走了,有的进了县里当工人,有的返回了省城,还有的办回了北京。她也想回来,但必须得经过生产大队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的同意。大队那边倒没有什么意见,少一口人,少分一份口粮,问题出在县里。在县里,戴红只认识一个人,那就是在当年她和哥哥“支左”的那家工厂里教她弹吉他的兰英,但此时的兰英已经随她父母调回省城去了。她到省城找到了兰英,兰英倒是肯帮忙,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还是通过兰英的父亲展转着为她托了县里的一个人。县里那人答应了,却一直拖着,后来那人说他也是展转着托的人,人家需要“研究研究”,最后说白了,人家点名要茅台酒。

“既然是这样,送空酒瓶子哪行啊。”关金雄说,“你甭管啦,我想办法吧。”

“咱哪有钱买那么贵的酒?”戴红说,“就是有钱也不给他们买。他们克我,我也糊弄他们。小地方的人,没喝过茅台,往空瓶子里灌满了普通白酒就行了。办完事,谁也不认识谁,他发现了也晚了。”

听了戴红的话,关金雄很是惊讶,他没想到她的变化会是这么大。戴红气愤地说,她回京的理由原本很充足——父亲单身一人,而且年纪大了。但理由人人有,大的、小的、真的、假的。人嘴两张皮,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假真变假,说真假成真,全都取决于有没有门路、送没送礼、送多大的礼。和政策联系在一起的叫“前门儿”,时开时闭,又窄又小;与人际关系相关联的“后门儿”虽然隐蔽,但打开以后就可以走汽车。所以,当对方提出要茅台酒的时候,她立刻就想出了空瓶子装二锅头的法子。她爸爸就常喝二锅头,她还听说好喝酒的人好的就是二锅头。

“茅台也是白酒,没喝过的还真不知道它和二锅头有什么区别。”关金雄笑着从自制的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这就是个空瓶子。”

“那就把空瓶子送我装二锅头吧。”戴红接过去说。

“还是找瓶真的茅台吧,万一露了馅儿,因小失大。”关金雄说,“这事儿我负责,你就不用管了。”

“没事儿,我就拿空瓶子。”戴红说,“随它去吧,什么人什么命,该成的黄不了,不该成的怎么着都不成。”

“这事你得听我的。”关金雄说,“咱们既然要办,就一定要把它办成了。不就一瓶茅台就嘛,过两天我就给你送去。”

戴红听了这话,一时有点儿发愣。这坚定的口气和口吻就如同她哥哥戴军对她说话一样。倏忽间,她感觉眼前的关金雄就是她的哥哥,这个哥哥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向她伸出手,给予她力量。

深秋

北京有句老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这话讲的是老北京四城区。东城,有元、明、清时代的仓库,什么禄米仓、南新仓、北新仓,都是皇家存储粮食和物件的地方,自然沾个“富”字。西城,多王府、贝勒府,由此称“贵”。东城和西城合在一起为内城,也叫北城,围绕着昔日的皇城和紫禁城。崇文、宣武是明代迁都以后建的“外城”,统称“南城”。清王朝入主中原后,于顺治五年颁布敕令,内城只许八旗旗人居住,汉人无论多大官职一律迁居外城,于是南城就成了三教九流杂居的地方。虽然崇文门、宣武门一带不乏汉籍官员和商贾富户,但大小胡同里还是以平头百姓为多。到了民国时期,乃至新中国建国后直到“文化革命”以前,南城一带依旧是平民百姓居多,其中唱戏的、开杂货铺的、摆小摊的、拉洋车的、蹬三轮的、卖小金鱼的、卖烤白薯的、捡煤核的应有尽有,因此有“南贫”之说。闻名四方的前门大街、大栅栏、珠市口是南城的核心地带,流行着明代遗留下来的老北京话。至于“北贱”,则是说内城之外,也就是北城墙以北的居民,多属于外来的贫苦人。这当然是旧话。

元时,大都南城墙左边的城门叫“文明门”;明初,北京的北城墙和南城墙都向南移了(当时没有外城)。明正统年间,北京南城墙前前三门的左门定名“崇文门”,老百姓俗称为“哈德门”或“海岱门”。由于崇文门设有税卡,所以又有“税门”之称。崇文门外,崇文门大街东侧,有昔日以经销“京花”而得名的“花市”。京花是绒花、绢花、纸花的统称,分三大品类——头花、插花、挂花。这些个工艺品,精巧细致,如同真花一般,三五步之外,难辨真假。“花市”开辟了一百多年,几经盛衰,到“文革”前,已是空有其名。“文革”开始,不要说绒花、绢花,就是家养的盆花也有了“四旧”之嫌,即使不被砸烂,自顾不暇的人们也没了栽花养花的闲情逸致。不过饭还是要吃的——这不,在西花市大街和崇文门外大街交会处不远的路西,有一家餐厅还是蛮热闹的。这餐厅坐落在一家旅馆的下层,除了几十号住旅馆的人外,来来往往的路人也常有在这里用餐的,所以被人称作“花市大食堂”。既为“大食堂”,就包含着“大众化”和“低档”的意味。虽然如此,这有啤酒、凉菜、炒菜、包子、饺子和米饭的餐厅已经算不错的了,前些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这里只卖窝头和白菜汤。

这天傍晚,顾客上得分外多。大食堂四处挤得满满的,在围着圆桌就餐者的背后站着许多等候的人。每张桌子都发挥了最大的客容量,平时用于四人的小方桌,如今挤下了七八个人;那十人的圆桌,就坐下了十五六个。只有把角处的一张圆桌那边宽松,摆满菜肴桌子的旁边,是六位身高马大的小青年。几个人频频举杯,吆三喝六,旁若无人。知趣的人,不愿招惹这些个横主儿,宁可在别处多等;不知趣的人,搬个凳子往这儿挤,还没坐下,凳子就被踢到一边去了。刚要说话,那边眼一瞪,吼一声“有人”。抬头看见六个凶神,老的不愿意惹气,年轻的不敢叫横儿,都只好退避三舍。

晚7点刚过,大食堂门口出现一个个头不算高但肩宽胸阔、浓眉虎眼的人。他站在餐厅门口,里外张望着,显然是在找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走进餐厅,又是左右一阵睃寻,没发现要找的人,却拣得两个空闲的凳子。他抬起头,发现把角处的圆桌那儿的人比较少,于是穿过人群,将凳子往桌旁一放。他刚要就座,就见有人伸过一条腿,把其中的一个凳子踹倒了。他斜睨着向对面扫去,只见六个人十二只眼睛带着轻蔑的眼光盯视着他。很显然,那意思是让他知趣,赶快到一边去。他冷笑了一声,用脚把踹倒的凳子勾起来。

“有人!”一个三角眼睛、满脸横肉的小青年吼了一句。

刚来的人好像没听见,顺手把凳子放正。“唰”的一下,他身边的两个小青年猛地站起来,但这两人还没挺直身子,却见对方已经转到他俩的身后,一双手一伸,一左一右,按住两人的肩膀。

“坐下!”

两个身材高大的小青年竟然像孩子似的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他们极力想挣脱着站起来,却动弹不得,各个肩上的一只手犹如压下来的一座大山。挣蹦了一下挣蹦不动,两人就都有点傻眼了。其余四个,眼看着自己的哥们儿让人在肩上一扶就乖乖地坐下了,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有一个不服气的也想站起来,却听一个沉闷的声音——“老实坐着!”见对方目光如电,这人也就不敢动弹了。

“杨路,我来晚了。”

六个小青年,齐把目光甩向身后,只见一个手提吉他的人走了过来。被叫做“杨路”的人迎了上去,指着空闲的凳子说:“坐这儿,关儿。”

关金雄一坐下,其中的一个小青年站了起来,连点头带哈腰地说:“是关大哥吧?”

“这是谁呀?”另一个小青年拉了一下站起来的这位,轻声问。

“关大哥不就是吉他王吗!”小青年说,“你没看见吉他呀?”

“你怎么还带了一帮人呐?”关金雄笑着对杨路说,“谁请客呀?”

“我不认识他们。”杨路看都不看那边,问关金雄,“喝什么?白的还是啤的?”

“哦?你们不认识?”关金雄这才发现气氛显然不对。桌子上虽然摆满了菜,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哎,我进门的时候,看见你们好像是在说话呀。”

“对,说话。”杨路说,“说说谁的胳臂儿粗。”

“就你们?”关金雄一听就明白了,用手指点着对面的几个人说,“别说六个,就是二十个也近不了他的身。他是谁呀?大成拳师。不服气你们可以试试,他一个手指头就能让你们个个趴下。”

关金雄说的大成拳,有“集大成”、取各家之长的含义。它不同于强身健体的太极拳和防身加表演的长拳,而是建于搏击基础之上的一种讲究内功和外功的拳术。初学乍练,站梅花桩,先练内功;而后就要开打,练的是外功。杨路从小投身大成门,经受过多少师兄弟的围攻扑打,从而练就了一身搏击武功。他出手极快,瞬息间就可以把五六个人打倒在地。

“是吗?一个手指头?”其中一个小青年不服气,“我还真想领教领教。”

杨路侧过身,并不说话,而是朝着那人伸出了食指。小青年也不客气,一把攥住杨路的食指,狠命地一掰。杨路面带冷笑,纹丝不动。相持了十几秒钟,杨路向前一推胳臂,只见那小青年的身子就向后倾了。杨路突然一发力,小青年倒退了好几步,差一点来个仰巴脚子。原本凶神恶煞般的几个小青年,一个一个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领教了吧?”关金雄笑着说,“不服的接着来。这是在餐厅里边,要是在外边,一拳打你们个满地找牙,信不信?”

“大哥,大哥,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掰手指头的小青年彻底服了,连连对着杨路和关金雄拱手。

“去吧,去吧。”杨路摆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别满世界称王称霸的!”

为首的一撇嘴,其他的小青年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说了声“回见啊,大哥”,留下刚吃了没几筷子的饭菜,匆匆去了。

“你怎么认识他们?”六个小青年走后,杨路就问。

“我不认识。”关金雄说,“大概是听过我弹琴。”

“我说呢,”杨路说,“你要是不来,我真想教训教训这群小痞子!”

“嗨,现今这人呀,都这样。”关金雄说,“不过这些人呐,只要让他服,他们还是挺仗义的。”

“你别净替他们说好听的。”杨路说,“那叫软的欺负硬的怕,见着横的叫爸爸。”

大食堂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关金雄发现旁边刚空下一张小桌,就和杨路移到那边去了。他们要了一盘炸花生豆、一盘小葱拌豆腐和一瓶二锅头。

“二位,我给你们添点酒?”一个人走过来,对着正闲聊的两人说。

关金雄和杨路一抬眼,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林启云。

“你怎么也来了?”关金雄赶忙站起来,“来来,正好。”

“你看后边的是谁?”林启云说。

关金雄和杨路这才发现,林启云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这人高大的个子,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四方脸,眼不大却有神,面带微笑地对着他俩。

“不认识啦?”林启云说,“这是我表弟杨杰。”

“哦,是你呀!”杨路抢先伸出了手。他已经认出来了——虽然杨杰面带谦恭的神态,但当年老兵的那种自信的样子还在。杨路眼尖,发现杨杰那年穿的黑色将校靴已经换成了棕色麂皮鞋。他转身对关儿说,“这就是当年带人到学校去的杨杰。”

“你好,你好!”关金雄伸出手,使劲握住杨杰的手,握了又握,“一直想见你,总没机会。”

“吉、他、王。”杨杰也使劲摇了摇手,“久闻大名,今天才见着。”

杨路从旁边搬来两个凳子,让大家坐。

“这儿人挺多,”杨杰看了看四周说,“咱们还是到外边去走走吧。”

“杨杰先去了我家,”林启云对杨路和关儿说,“后来我们去你们家找,都没在,我估摸着你们俩可能在这里喝酒。”

“那喝完酒就回我们家得了呗。”关金雄说。

“今儿就不去了,改日再登门吧。”杨杰说,“一会儿我就得走,已经买好火车票了。”

“怎么这么急呀?”杨路说,“咱哥们儿怎么也得好好聚聚呀!”

“他公务在身。”林启云说,“临走前,他就是想见见你们俩。”

“是啊,”杨路说,“这一晃就是十年。”

“那就到外边走走吧。”关金雄说,“边走边说。”

“上东单花园吧,”杨路说,“那边离北京站也近。”

正在这时候,服务员把酒菜送过来了。杨路说把酒和菜退了,服务员说没开瓶的酒可以退,小菜上了桌就不能退了。关金雄付了钱,让服务员帮他们打包带走。

“林子就甭去了。”杨杰说,“该聊的我们已经聊过了,他的孩子刚过满月,让他回去照顾媳妇吧。”

“行。”关金雄对林子说,“你正好把这俩酒菜带走,要不我们还没法带呢。”

四个人出了大食堂的门。林启云朝南走,然后拐进了西向的胡同。另外的三个人沿着崇文门外大街朝北走去。

“哎,杨杰,你现在是插队呀,还是回北京啦?”关金雄问。

“前几年就出来了。”杨杰说,“现在部队上。”

“老爹怎么样?”杨路说又问。

“林彪事件以后老爹就出来了,现在闲在家里。”杨杰说,“我妈也从湖北‘五七’干校回来了。”

“平安就好,”关金雄说,“无官一身轻。”

“当那官干嘛呀?”杨路说,“你上我下,翻饼烙饼,还是旁观者清。”

东单花园距花市大食堂并不远。出门向北走,过了崇文门十字路口,路过由原先同仁医院改名的工农兵医院,没几步就到了。这个东单的街头公园,过去曾是一片民房。当年平津战役,解放军把北平城给围了,城里的傅作义军队扒了民房在此处修建了临时飞机场。北平和平解放以后,这里栽种了树木,成为一片林子,由于靠近东单,所以得名“东单花园”。其北的一片空地被建成了一个足球场。老北京习惯把东单叫做“东单牌楼”,这牌楼和名号在明代的时候就有了。到了清代,牌楼上写有“就日坊”三个字,由此这一带又有了“就日坊”的名号。但后来“就日坊”被人遗忘了,牌楼也没有了,东单便成为北京的一个标志性的地名。

东单花园也被人叫做“东单小树林”,因为它的确是一片小树林子。“文革”前,树林子里安装了一些路灯,所以入夜的时候树林子里边也还算亮堂。“文革”期间,这地方就来人不多了,后来多数路灯被打碎,夜晚的树林子便一片漆黑,游人也就越来越少了。人少,安静,反倒成了弹吉他的好地方,关金雄也就成为这里的常客。

进了东单花园,三个人来到花园深处。在落满老绿、菊黄和带着红褐色斑点树叶的小路边上,有一条孤零零的绿漆斑驳的长椅。三人一顺儿坐下。

“周恩来总理病重,你们听说了吗?”杨杰问。

“听说了。”关金雄说,“这些年够他累的。”

“还不是张春桥那帮子人瞎折腾的。”杨路愤愤地说。

“张春桥他们搞的批林批孔批周公就是冲着总理去的。”杨杰说,“近来的评《水浒》,批‘投降派’、‘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的,也都是冲着周总理和搞整顿的邓小平去的。”

“这帮王八蛋!”杨路骂了起来。

“都是哥们儿弟兄,直话直说吧,我想请二位加入我们的……叫什么呢,叫组织也行吧。”杨杰说。

“什么组织?”杨路多少有点儿意外,“清华、北大都进了工宣队、军宣队了,不是连七机部的‘915’和‘916’也大联合了吗?”

“不不,”杨杰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社会上的那些个‘革造’‘红造’‘井冈山’‘红旗’什么的。”

“甭管是什么吧,”关金雄说,“你说,我们信得过你。”

“我们……”杨杰向四周扫寻了一眼。树丛掩映,四边无人,他才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革命老干部和他们家属。”

“需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说。”关金雄说。

“正派的老革命干部如果都不在了,他们几个就得逞了。”杨杰似乎怕关金雄和杨路不明白,又补充说,“就是以戴眼镜的那个为首的几个。”

“不用多说,我们知道。”杨路说,“你就说具体任务吧。”

“现在还没有具体任务。”杨杰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

“能问问咱们的领导是谁吗?”杨路又问。

“叶帅。”杨杰稍微犹豫了一下说。

“叶剑英元帅?”杨路的眼睛发亮,“那就行了。”

“没问题。”关金雄说,“需要的时候,你打声招呼就行。”

“那好,我得走了。”杨杰看了看手表,和关儿、杨路握了握手,“关儿、杨路,你们多保重啊!”

“你也多保重。”关金雄说。

杨杰匆匆去了,很快消失在小树林的深处。

“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望着杨杰远去的背影,杨路疑惑地说,“叶帅现在还是军委副主席吧?”

“对。”关金雄说,“万一周总理不在了,他们把邓小平再搞下去,大概就得靠叶帅了。”

“为了哥们儿义气,咱们听杨杰的。”杨路说。

“还不仅仅是为了哥们儿义气。”关金雄说,“林子的表弟虽然比咱们小几岁,但他经的风雨多,他比咱们看得更清楚。”

“是的,”杨路说,“杨杰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静默中,一只感到了寒意的昆虫隔一阵叫一声。一阵秋风吹过,滚动的落地树叶发出刷啦刷啦的哗响声。

“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以前就没想着卷进社会上的那些事情。可以说躲还躲不开呢。”关金雄好像在自言自语,“和朋友们在一起弹琴唱歌,差不多就是我的全部了。”

“我知道。”杨路说,“咱平民百姓干吗呀?不就是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吗?可人家不让你过。”

“杨路,需要咱们的时候,咱们可不能含糊啊。”关金雄又说。

“没问题。”杨路说,“关儿,你别以为我就会做木匠活儿和练武术,我不糊涂。就是糊涂,现在我也能分个子丑寅卯。”

“杨路——”关儿把杨路的手握住,“我的好兄弟,你也不要以为我只知道开天车和弹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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