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地球的年龄是50亿年左右,而人类的出现只是近三百万年左右的事情。
在四十九亿九千七百万年左右的漫长岁月中,地球是一片荒漠,或是一片汪洋?它何时有了雷霆、风暴、雨雪、海啸、火山爆发、山崩地裂?也许我们很难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是我们知道,只要有了这些,地球就有了声响,这就是宇宙的音乐。
我们一直在询问,生命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什么年月有了鸟鸣兽吼?人类是伴着形形色色的声响演化的——雷鸣曾使其悚栗,山崩使其瑟瑟发抖。是什么时候,大江大河的奔流使人联想到“雄伟”?是什么时候,人们感觉到了小鸟啼啭的赏心悦目?是谁把大自然的声响捕捉到了口唇和手指上?是谁给音素排列成行,并让它们在排列组合中千变万化,派生出奇特美妙的旋律?雷响了,雨来了,溪水潺潺,松涛歌唱,小鸟飞翔。蓝天、白云、阳光、月夜,人的欢喜、愁苦、烦恼、哀怨、期待、想象、梦幻、回忆、怀恋……都化作了音符,抽象变为具象,不可见的成了可见的或可感的。旋律中,不仅有小溪的流淌,还有月光融融;不仅有人的笑声,还有无声的默念、沉思、追求和向往。
这就是音乐。奇妙的音乐,人类最天才的发明之一。
它是特殊的语言,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它是人类情感的结晶,天才的闪光,携带着喜怒哀乐,把心灵的颤音传递给未来。
历史上也曾有些不可一世的人,妄想禁止或统一一切声响,只留下自己的声音和赞美他的颂歌,但这只是痴人说梦。人的思想和心声是禁不住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友谊、爱情和心灵的歌声。
时光流逝——
关金雄依旧在弹唱着他喜欢并且与广播喇叭里的声音格格不入的歌曲。曾有人说,他弹唱的歌曲只属于过去,但他却执拗地认定他弹唱的歌曲既属于现在又属于未来。后来,说“属于过去”的人也开始喜欢起关金雄的琴歌,并感觉这些琴歌不仅使他们产生回忆,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现实的慰藉和对于未来的渴望。在大喊大叫、大批大斗的现实中,老百姓的确就像野草一样,但野草却有着惊人的韧性——你有你的政策,我有我的对策,在夹缝中求生存,然后再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大小都无所谓,但这个天地是属于自己的,属于自己和周围的伙伴们,并创造着自己的欢乐。无论风云如何变幻,老百姓都要过日子,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过日子。
如果没有特殊的变化,关金雄和他的朋友们所创造的小天地也许就会这样延续下去。可是时光还是在走动,虽然有时候走得很慢,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它在原地踏步,但它毕竟还在走动,谁都不可能使它停滞不前。在阴冷的雨雪中,该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的。
近些日子,到关金雄家来听琴听歌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小福子像往常那样,照常来听琴、学琴、练琴。他倒很自在,来人少,他不必在众人面前扭捏不安了。静心专注地学琴、听琴该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可是他突然发现,关老师并不自在。关老师怎么了?为什么时不时地长叹一口气?琴声缓慢,关老师自弹自唱起《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
月光照在科罗拉多河上,
我愿回乡和你在一起。
当我独自一人多么想念你,
记起我们往日的情意……
杨路失踪了。
蓝晓光被捕了。
经历了“天安门事件”,关金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弹琴唱歌了。现在他开戒了,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一边疯狂地弹琴。
“别喝了!”小福子在一旁恳求着。
关金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喝酒弹琴。失去了朋友,他还有什么呢?酒……吉他……一醉方休。胸中有火,胸中有风暴。有火就要燃烧,有风暴就要猛烈地吹刮。小福子有点惊慌失措了。自打相识、相交,他就没见过师傅这样喝酒弹琴。听别人说,师傅被红卫兵打过,虽然死里逃生,但却落下了病根。今天是怎么了,师傅不要命了?作为“关门徒弟”,小福子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自己的恩师,可他却无能为力。
“您还是别喝了……”小福子可怜巴巴地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师傅平静下来。
要是杨路和蓝晓光在场就好了。杨路浑身是劲儿,蓝晓光能言善辩。但这只是傻话,如果他们在,师傅还会这般发狠地喝酒、弹琴吗?小福子知道,师傅重感情、重义气,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不是停留在嘴上。朋友的失踪、入狱,用语言是安慰不了的。小福子明白,但他只想为师傅分忧、分愁、分怒、分急。可他什么也分不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丙辰清明天安门广场那涌动着的如海似的人群和由无数的花圈、挽联、诗词、祭文堆聚而成的花山。
那天他是和师傅、杨路、蓝晓光及韩丽萍一道去的,但大家很快就在人群中走散了。后来就他一个人跟在师傅的身边,挤在花山人海中看诗词、看挽联。师傅指着一条横幅说:“看那个。”他仰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总理回眸应笑慰,斩妖自有后来人”;另有四条长匾,有一层楼高,上写:“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一个张挂在花圈上的纸页引得许多人在那里观看和抄写。他跟着师傅挤过去,只见纸页写上着这样的诗句:“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把酒祭豪杰,扬眉剑出鞘。”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他和师傅来到周恩来总理的巨幅画像前,画像下面,大朵白花镶嵌着一条黑布横幅,上写“民族英魂”四个大字,下边的横幅写着“我们日日夜夜思念敬爱的周总理”。他和师傅一道,默默地站在巨像面前,深深地鞠了三次躬。他们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西北角,在汉白玉雕栏上发现了一个帽子大小的花圈,花圈上的挽联上写着这样的话:“敬爱的周总理,由于我们生活比较困难,扎不起大花圈,仅做一个小小的花圈,献给您,表达我们全家的心意。”不断有人群拥入广场,不断有队伍送来花圈,其中还有高大的铁花圈。小福子和师傅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老人,在几个年轻人的陪伴下对着堆满花圈的纪念碑默默致敬。在人群中,他们发现了方惠民一家人,老方把女儿敏洁驮在了肩膀上。后来他们还陆续看到了老梁、沙导演、林启云、王贵生、老汪。此外,他们遇见了戴红和一个叫张卫东的女知青。小福子知道,戴红就是当年把师傅从地下室里放出来的那个红卫兵,但张卫东却没听说过。奇怪的是,赵三儿也和她们在一起。大家见面,并不多说话,但不同往常的是,老梁和沙导演见了他和他师傅都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对于小福子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和他主动握手。在这种时刻和这种场合,他平生第一次体验了特殊的“同志”感。在纪念碑的汉白玉栏杆前,师傅和另一高个子的人相遇了,两人亲切地握手,还相互拍了拍肩膀。小福子没见过这个人,却听师傅叫这个人“杨杰”。他听杨杰说,“这就是民心,民心不可辱”。后来他问师傅,师傅说,杨杰是林子的表弟。转过身去,小福子发现身边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正在抄诗,他忽听其中的一个人叫另一人:“四毛儿,过来。”另一个说:“什么事儿,马头?”那个被叫做马头的人说:“来,你抄这首诗,让华子和立民抄那边的。”听名字,小福子觉得有点耳熟,再一看,他在被叫做“马头”的小青年脸上发现了一块明显的红记。猛然间他想起来了,这几个小青年就是将近十年前在磁器口马路边上喊他“罗锅上山”的那几个淘气的毛孩子。真没想到,他竟会在这里遇到他们,一忽间,他们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师傅忽然拉了他一下,说:“哎,福子,你爹也来了。”他侧脸看去,先看到的是爸爸的那顶油乎乎的帽子,尔后又看清了脸。老头子仰着头,正聚精会神地看一块横幅上的字。老头子在家的时候一直在叮嘱他,少出门,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可老头儿自己却悄悄地来了。他正想叫一声,老爹却被突然拥来的人群挤到一边,转眼就看不见了。这时候,师傅又捅了他一下,抬头看时,他发现蓝晓光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在人群当中开始高声地朗诵诗歌——
我多么想,多么想生出
凌云的翅膀——
飞上九霄,把您的忠魂
探望
再听听您那深情的
教导
再看看您那慈祥的
目光
我多么愿,多愿是那
月里的吴刚——
把最醇的美酒,为您
捧上……
但我只有悲痛的歌声
能向那九霄轻飏
我只有这哀悼的诗篇
能在您灵前献上
…………
他和师傅聆听着,随着大伙一起鼓掌,一起高呼“好”!在人头攒动的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大写的人,和许多人一样的人。在这里,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没有人把他当成局外人。“对,三人也是一小撮,八亿人民才成众!”
《国际歌》的歌声在人群中响起来了,小福子和师傅一起加入了人群——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会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
小福子忘我地高唱《国际歌》,感觉自己胸中的热血在沸腾。此时此刻,即使面前架着千百挺机关枪,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和大家手挽手地站在一起,向前冲……
“走!”刚才一直在喝酒的关金雄突然站起身来。
“啊?”已经沉浸在往日的那个特殊时刻的小福子猛地惊醒了,发现师傅已经把吉他背在了肩头。他懵懵懂懂地问:“上哪啊?”
“外边。”
“到外边去弹……现、现在?”小福子吓了一跳,一着急,连说话都结巴了。临来的时候,他爸爸千嘱咐万嘱咐,说这些日子风声太紧,到处在追查天安门广场诗词,到处在抓人,不要随便上街,特别嘱咐他告诉关金雄,不要到外边去弹琴。“不,不能去,正抓人呢。”
“抓吧,让他们抓吧。”关金雄头也不回地说,“最好把全国的人都抓起来。”
“可是……”
“你要是害怕,你就回去。”
害怕?小福子差点没冒出火来。这些年,师傅从来没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这话让他感到羞辱和委屈,令他愤愤不平。难道我小福子是胆小鬼?他真想大喊一声“走!”但他冷静下来,不行,不能意气用事。这些日子,有根神经又发疯了,什么纠察队、小分队纷纷出动,一个个横眉立目,手提棍棒,四处游荡。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是躲一躲、避一避好。
“我不是害怕……”
关金雄理也不理,背着琴就往外走。再说也没用,小福子也背上琴,紧跟在后边,走出胡同,走上大街。
大街上似乎也有点异样。人们都匆匆忙忙地赶路,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往日人声嘈杂,今日却显得很静。这不是个好兆头!小福子觉得自己的左眼在跳。
穿大街,过小巷,一直来到龙潭湖畔,小福子这才松了口气——这地方人少,清静。
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小福子静候着师傅弹琴。这里没有酒,愿意弹就弹,愿意唱就唱。压抑在胸间的东西,尽可以发泄出来。弹,唱,吼,叫,就连小福子自己也觉得有个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也想大吼大叫几声。但师傅却一反常态地坐在那里,不弹不唱,只是静静地望着湖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小福子的印象中,师傅永远都没平静过。除了吃饭、睡觉、上班,有了闲工夫就喝酒、弹琴、唱歌,要不然就写曲子,和朋友一起聊天,从来不沉思默想。师傅是一股水流,永远奔腾;是一团火,永远燃烧。可今天师傅是怎么了?在家中,发疯似的弹琴、喝酒;在这里,呆呆地竟然变成了一尊石像。湖水,你是一面镜子吧?你究竟照见了什么?湖水,你也会说话吗?不然,那细碎的波浪为什么在窃窃私语?你发现了什么呢?你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吗?我在你的岸边徘徊着,想离开这个没人需要我的人世,是琴声和歌声把我拉到了一个忘我的世界。好些年了,是吧?你听过多少琴声和歌声?你也伴着它们做过梦吧?你的梦是什么样的?
湖畔的微风使关金雄愤怒、发狂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十几年的生活花絮也就一闪一闪地扑面而来。启蒙的林老师在弹吉他,在唱着一支忧伤的歌……他自己也弹起了吉他,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星光闪烁,引动他无尽的幻想。皮带横飞,幻想化作了噩梦。就是因为吉他,他差点与死神会面;也是因为吉他,他死里逃生。那时候,他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不能公开弹琴,就暗里打游击。可是乐器店里又摆上了吉他,有卖就有买,曾几何时,吉他变成了热门货。“官方”不认可的东西,“民间”偏偏喜好它。归根结底,世界终究是属于年轻一代。其实上了年纪的也不一定排斥它,梁朋就是最好的说明。你了解了就会理解,你理解了就可能爱好。但风云突变——先是赵三儿和方惠民被“办班”,尔后蓝晓光被捕入狱,杨路不知下落……朋友们遭难,他却无能为力。他后悔到天安门广场去时没能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弹吉他,唱一唱他想唱和大家想听的歌……
“走吧。”小福子使劲地拉了拉关金雄的衣襟,“来人了,咱们走吧。”
关金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巡逻小分队的……”
关金雄哼了一声,抱起吉他。手一抖,琴声响,粗犷而雄厚的歌声开始回荡在湖畔——
干一杯,英勇的战士们,
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
因为斗牛的人和诸位战士们,
大家都从战斗中得到快乐……
小福子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即因《斗牛士之歌》的歌声激动起来,他明白师傅要干什么。此时此刻,他不仅不想去阻挡,反而也要以勇气证明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体残废,但他的大脑和神经并不残废。他毅然决然地抱起了自己的琴,为师傅的琴和歌喉伴奏。
勇敢的人们的节日,
来吧!准备着!
来吧!来吧!啊!
斗牛勇士快准备起来!
湖岸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但它压不住琴声和歌声。
斗牛勇士,斗牛勇士,
在英勇的战斗中你要记着,
有双黑色的眼睛充满了爱情,
在等着你,在等着你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