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走了,虽说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差不多都是自己执意地寻求,可是真正要走向一个陌生的境地,又要面对陌生的面孔,总会有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惆怅与失落,总会在一种缅怀中得出离开的地方总是好地方的感伤。
记得开始懂得离别是结束中学时代的时候,虽说烦透了那所山间中学,整个中学阶段无任何色彩可言。只读过一篇古文《愚公移山》,只写过一篇作文《给毛主席的致敬信》,其余的时间全是学工:烧木炭、烧砖、学农、种油菜栽双季稻。可是真正要离开时我们都哭了,都含泪唱了当时悄悄流行的一支知青曲子:“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年轻史册一去不复返。”离开时还一步三回头,看那红砖瓦房,看那空荡荡的土黄色的大操场。
而后被卷进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洪流中。那个地方真是个好地方:一湾碧水守着一座四季苍翠的山,山的最高处就耸立着我们栖息的一幢青砖房。这幢房子用竹席隔成三截,一截住男生,一截住女生,中间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劳动工具和收回来的农作物。正中的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像,两边写着身居山岭,放眼全球,旁边还有心得栏和工分栏。站在大门口可以望见五里外的公社大院。我们的食堂是一座尖顶的、有如哥特式教堂的茅草房,在那里每天飘出的是煮红苕、烤红苕的香味。最惬意的时候是晚上,我们坐在屋外空坪里,望公社大院用柴油机发出来的昏黄的电灯光,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唱一些很古老也很新鲜的歌,讲一些很遥远也很贴近的话,我们那因挑石头或垦山荒而疲倦的身子也会变得很安适很自在。我们中有一个叫六毛的人,二胡拉得美极了,我差不多每晚都在他那如泣如诉的琴声中入睡,若干年的今天,只要一听到二胡声,我总会想起这个憨憨的人。可是后来我们一个也不留地走了,走在后面的我曾对这个地方愤怒已极,认为这里有如埋葬我青春的坟地。可当一根扁担挑走我的简单的行李,怀里揣着户口迁移证、工厂录用单时,我却久久地徘徊在这块土地上并为之洒泪。若干年后,偶尔打山脚下经过,遥遥地看到那幢房子,心里颤颤地真想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
走进了工厂,全身披挂站在高大的车床边,俨然一个将军,指头一点,机车头说停就停、说转就转;礼拜天把工作服洗得泛白,夸口自己做事又干净又利索;下了班三五个一溜跨上崭新的“凤凰”一路铃铛,串大街小巷,好不威风。可是我还是要走了,跨出工厂大门,选择了大学校园。离开时,师傅搂着我热泪潸潸的,师兄师弟们纷纷送来了钢笔日记本之类,然后无言地望着我。我最后一次把自己的那台C618车床擦得锃亮锃亮,差不多想吻它一下,想再车它百八十根螺栓。在这里,我加工出一个一个零件,这些零件组成机器已走向了天涯海角,它使我感受到劳动创造财富的自豪。在这里我因不守操作规程受到师傅的责骂,因无故旷工受到车间主任的批评,因出了废品偷偷扔进池塘受到厂长的处分,因住房、因饭菜、因奖金我吵过闹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难舍的印记。有时候,再能在停电时和哥们儿神侃一通,想下班时脱掉工作服,大家前呼后拥、潇潇洒洒走出厂门。
校园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尤其是有我们这一帮年龄上大小相差十多岁,有的同学甚至可以当同学的父亲的同窗。我刚好位居平均年龄,对上既有敬重又有可怜,对下既有羡慕又有嫉妒,我们既不能成为“哥们儿”又不能成为师长,总觉得十分的不自在。加之做学问的旨趣并非基于对学问的向往,而是一种实用主义;做人的态度也并非基于一种对生命的热爱,而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过程,不是故作深沉,就是苛求现实、苛求别人。我由希望而失望,由热诚而沉沦,由清醒而迷茫,只想早点完成学业,换得一份较好的工作,再求一个舒适的家庭,似乎这就是人生的全部要义。终于熬到毕业了,方知有许多书未读,许多事未做。毕业晚会上,老师习惯性地捋了捋一头的白发说,“好好地塑造自己吧”,我们竟涕泗纵横唏嘘有声。举目一望,校园荷池里荷花开得正欢,想昔日亲眼见一花工是怎样将一截截藕放入泥土中,可忽略了其是如何长出铜钱样的叶片,日上日妍,几度花开花落的事实。“人生过处皆成悔”,为什么总要在失落时方才觉得原本就是宝贵的呢?再没有了三五成党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昂了,再没有“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的一唱三叹了,再不能够悠悠闲闲躺在大草坪里看尼采了。
终于来到了供我衣食的地方了,以一支粉笔学老师的板眼讲上古也讲流行色的是非,每天有看不完的作业,备不完的课,出不完的考题;每时每刻都要盯住那五十多个学子看他们怎样勤奋或勤奋不够,然后板着面孔讲一分之差就可以导致穿皮鞋和草鞋之别浅显而又略带荒谬的道理。尤其在那个黑色的七月,整个心都押宝似的在那几大张卷子里,直到张榜公布,直到看见一批批学生金榜题名的笑脸和挥手自兹去的表情。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竟这么紧张兮兮地过来了。直到有一日因为嫁鸡随鸡的道理随丈夫迁进了另外一个城市,即另外一个地方。
这个“另外的地方”的确是一个很轻松的地方,没有什么升学的压力,更别说高考了。走上讲台可以随心所欲地愿讲什么就讲什么,愿讲多少就讲多少,只要能打发掉一个个50分钟;至于作业,不是职业感使然一次不做也无妨。可是这种轻松却使我怅然若失,不知所措。以往一个个挑灯夜战的镜头,一堆堆画满红杠杠的作业本于我简直是一种诱惑,就连一次因为排名次同行作弊让原本领奖的我受到了批评都成了愉快的回忆。日子就在这种紧张与怅惘的反差中变得索然无味,有时候还有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感觉,从而衍生出许多的烦躁。而这些烦躁,在因为近距离地感知而表现出越来越不善解人意、越来越平常的丈夫面前累积起来,冷看丈夫的兼容并蓄,既不粗犷又不细腻,既不洒脱也不专注的种种表现,滚雪球般竟成了一种深深的失望与幽怨。终于在某一天,受不了这种平淡乃至是平庸竟至是苟安,与丈夫分手了。分手的那天,第一次和丈夫碰杯,喝干了酒才发现丈夫眼里原来还有几分深邃。
尽管单身贵族的生活很自在也很诗意,舞厅、卡拉OK、郊游、拼命爬格子,看起来神采飞扬了许多,可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总会有一分孤寂、一分疲惫。曾痴心痴意爱上过一个轩昂的男人,可是因为他的简单而忽略了我的柔肠寸断,他的潇洒使我泪眼送他渐行渐远于万丈红尘。但回忆起来,有几人能一生一世刻骨铭心地爱一次呢?得到即失去,无悔,无怨,唯有那份丰富的回味。于是,就对自己说,顺其自然,跟着感觉走,尽量活得不亏待时光,不亏待自己,努力地且歌且行。
迄今,在这时间的流逝中我依旧在踽踽前行,留下了无数深的浅的脚印。蓦然回首,那些脚印因时间的孕育慢慢地开满了不谢的花,让人领悟到生命的确是一个悲壮的过程,不断地失去又无法抗拒地接受,而放眼前望,总会有不可知的惶惑和艾艾期期,“自古多情空余恨,人生点点都美丽”,过去了的都是好地方,都是此情可待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