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654年4月，春。
作为一座小城，太阳落山后的北境祝安城的确完全比不上圣光魔晶厂的繁华。入夜后一切显得静悄悄，零静静看着灯火通明的远方，那是帝国骑士在北境的大营。其实整个祝安城完全是为了满足帝国骑士的各种需求而建造，除此之外没什么旅客，尤其是在这初春时节。
零所入住的旅馆是整个城市为数不多的几家，而且价格也与大城市相差甚远，一天一枚银币的价格诚然低廉，所以零直接用一枚金币租了十天。零其实也没有想到洛惊鸿那么怕生，在和店家交涉的时候死死紧贴着零的背，让周围的店员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带着奇怪的笑意。
将洛惊鸿安顿好后，零从四楼一跃而下，消失在黑暗之中。一路上，凉风吹过脸颊，零的大脑飞速转动，今天将有一场极度重要的谈判，这场谈判将直接关系到自己能不能接触到真相。零的脑中又一次浮现出周言哲的话，虽然周言哲把这件事情描述成一次党争，但是零相信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零甩了甩头，周言哲的事情当下还不是最主要的。如何让陆清平把矛头对准赵无敌的同时不过分猜忌自己才是零现在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禁军北境大营，夜。
陆清平正襟危坐，看着台前站着的黑袍少年。
少年显得有些慌乱，一眼不发地左顾右盼。
陆清平招了招手，示意门口警戒的骑士离开。在确定了帐中无人后，陆清平开口发问：“你怎样证明你不是来骗报酬的？”
少年像是被陆清平的突然开口给吓到似的，赶忙向陆清平疾步走来。
陆清平皱眉，但是强行压下了不悦，因为陆清平看到了少年放到桌上的那块牌子——那是自己给陆长思过路用的将牌，以护佑陆长思不会遭到任何不测。
“哪来的？”陆清平尽力使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威严。
少年眼睛微微下翻，噘了噘嘴，“捡来的。”
陆清平起身，拔出了剑放在少年的脖子上，“再说谎一个字，你的头就不保了！”
少年顿时被唬住了，一时之间呆在原地。
陆清平心急，拿开了剑。“但你要是实话实说，我重重有赏。”陆清平决定从简单的地方入手，“我叫陆清平，北境帝国骑士的军团长。你不用忌惮，有什么说什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吧。”陆清平语气温和了许多。
“我叫白零，原来我只有一个名，就是零。后来，白晴峰男爵收养了我，并收我为继子，所以我就多了一个白姓。说来搞笑，在白晴峰男爵死后，我又一无所有了，就只能回到我原来所在的圣光魔晶厂讨生活……”
陆清平到底是听不下去这又臭又长的自我介绍，打断了少年。“说重点，这东西你是哪来的？”陆清平指了指桌上的牌子。
少年欲言又止，“大人，看在我来给您情报的份上，能不能饶了我的罪？”
陆清平感觉自己总算有机会触碰真相了，赶紧继续诱导，“说，只要是真话，无论你犯了什么罪都是无罪。”
“大人，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应该来禀报的，但是我毕竟怕啊，只能等一阵才敢来禀报。”
陆清平点了点头，“没事，只要你说实话，这些都是小事。现在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首先，这块令牌你是哪来的？”
“是一个老头给我的，他让我藏好，之后拿这东西来找您，您定会给我重赏。”
陆清平竖起了剑眉，“能不能给我详细描述一下那个老头？”
少年点头，“我当时太害怕，只记得那个老头个子不高，脸上和灰色粗布衣服上都是血。”少年陷入了沉思。“还有，他说他叫陆管家。”
“鬼鲛？”饶是陆清平拼命压抑住心中的不安，但还是失态了。在片刻安静之后，陆清平保证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平和，继续问道：“那个陆管家后来怎么样了？”
“陆管家把东西给我之后就离开了，不过那帮子人太过可怕，完全不是人所能对抗的。”
陆清平隐隐能猜到少年所说的那帮人是谁，但他还得继续引导下去。虽然暂时看不出眼前的少年有什么假话，但是他透露的信息越多，陆清平就越好验证并加以判断。
“那伙人长什么样？”
“……”
“难道一点特点都没有吗？”
陆清平看着少年拼命地挠头。“别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个特别高的巨汉。那个巨汉可吓人了，背着一把巨大的剑，那把剑真的威力巨大。”
陆清平盯着少年的眼睛，继续逼问道：“应该还有吧？”
少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黑衣大姐姐。”少年嘴角露出了微笑。
陆清平一阵无语，问起了最为核心的问题，“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折扇的公子，应该穿着蓝色的长衫？”
“拿着折扇的没有，但是蓝色长衫的有一个，死了。”
少年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陆清平感觉到整个房间在转动。陆清平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失态表情，双手拽住少年的胸口。“死了？如果你有一个字让我查明不实，我定会让你尝遍帝国最恐怖的刑罚。”
少年闻言后脸变得煞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放开了少年，陆清平瘫倒在座位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头试图让自己过度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对不住了，我知道你能给我送来情报就极其难能可贵，怎么还能苛责你。”陆清平竟红了眼眶，“那个蓝色长衫的少年大概率是我的儿子，你还没有机会成为一名父亲，但是你想想看如果你至亲的亲人音讯全无，甚至连尸体都没有办法被好好落葬，你会是怎样的心情？”陆清平不知道自己是在打感情牌，又或者是真情流露了。
少年似乎也被感动到了。“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也就是三个多月前，我失去了白晴峰父亲——这个给予了我少有温暖的男人，所以我能理解失去亲人的感觉。”少年似乎下定了决心，“您问吧，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您。”
帝国骑士军营的武道场内，一个穿着白色训练服的女人正在练剑。
女人的剑速极快，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跃动的银色丝线，而她面前披着铁甲的草人现在早已是千疮百孔。帝国骑士的盔甲在女人的剑下像是纸糊的一样。
“喝！”随着女人一声低吼，剑气纵横，可怜的草人终于支撑不住，被拦腰斩断倒在了地上。如果草人有灵，它可能会斥责现在正喘着粗气的女人为什么要把气撒在它的身上。
“小姐，少爷她有消息了，有一个人带着消息来找陆将军领赏了。”一位女侍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哪？带我去！”女人急匆匆地催促道。
女侍不用看都能知道小姐现在定是满身是汗，便鞠躬道：“小姐，我知道您心急，但还请您沐浴更衣，再去见将军。”
女人摇了摇头，但见女侍心意已决，只能拆开了绑住的头发，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洒下，月亮的光辉映在头发上，组成了一副绝美的画面。只可惜，不是大师级的画家应该会无从下笔吧。
另一边，大帐中的试探还在继续。
陆清平现在完全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你怎么确定我的儿子死了？”陆清平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少年的破绽，就继续提问。
“我亲眼看见那个手持大剑的巨汉砍飞了蓝衫的头。”
陆清平握紧了拳头，“陆管家呢？”
“不知道。”少年摇了摇头。
陆清平继续提问：“什么叫不知道？”
“蓝衫少年死的时候没看见陆管家。”
“之后你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过陆管家了？”
“没有。”
正当陆清平靠回位子上沉思的时候，大帐的帘子被掀起，一个穿银甲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白色的头发盘得整齐，正充满戒备地打量着少年。
“给你介绍一下，”陆清平打破了沉寂，“这位是赵依文，我的女儿。依文，这位是白零先生。”
赵依文对着零点了点头，继续保持戒备状态。
“我们继续吧，”陆清平不想也没有心情在这种小事上作过多无谓的纠缠，“让我来理一下你的情报，如果有漏掉的请补充。”陆清平看向了少年，确认少年点头后开始了叙述，女人双手抱于胸前，准备听消息。
“时间是在一个多月前快两个月，地点是母神矿区，根据你的陈述，你看见的人有陆长思、陆管家、巨剑壮汉以及黑衣女子？”
“是。”少年点头。
“你那天是为什么到那里去？”陆清平抛出了第一个疑点。
“为了赚钱，过年的这个时间基本不会有守卫，我可以进去淘漏掉的魔晶。”
陆清平眼睛微眯，“可是据我所知，母神矿是不会留有开采下来的魔晶的，你难道下矿去挖？”
“其实挖出来的矿山中总有遗漏的魔晶，我以前每年靠这个多少能赚一点。”
“先来的是谁？”
“蓝衫公子和陆管家。”少年答道。
“哦？”陆清平微微惊叹，“你没有和他们说些什么？”
“没有。我还以为是突然前来的巡逻队，赶紧躲了起来。”
陆清平冷笑，“是吗？然后呢？”
“然后巨剑壮汉和那位黑衣姑娘就来了。”
“他们就打起来了？”
“没有。他们先面对面聊了一会儿，那个巨汉就突然出手了。”
陆清平颔首，“听见什么了吗？”
“距离太远了，听不到。”
“听不到却看得那么清楚，你眼睛不错啊。”陆清平不动声色地抛出了第二个疑点。
“是的，我的天赋就是视力好。”
“那你除了视力好，实力也不错吧？”
这次轮到少年惊讶了，“啊？”
“没事，我们继续。”陆清平好像摸到了一点头绪，“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我就赶紧躲开，他们的能力太吓人了，那个巨汉一剑扬起好大的灰。我就躲在矿山的后面，没一会儿陆管家就过来了，把那个东西给了我，让我来找你们，说会有天大的奖励。”少年指着桌上的牌子。
“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回答，奖励不会亏待你的。”银甲女人总算说了第一句话。
“然后你大概躲了多久？”陆清平继续发问。
“不记得了，应该不久。反正陆管家离开一会儿之后那边就没什么声音了，我侧身出去偷偷看的时候，正好看见壮汉把蓝衫的头砍飞了。”
“你骗人！”一直淡定的银甲女人突然失态，准备冲到少年跟前。
“依文，冷静！”
陆清平一声大喝止住了女人的脚步。
陆清平继续问道：“至于陆管家就不见了？”
少年明显受到了惊吓，只敢怯懦地点头。
“之后你就一直在那待到他们离开？”
“是的。”
“那遗体埋在哪你知道吗？”陆清平抛出了第三个疑点。
“没有遗体。”
“什么？”
“我只看见一团快灭掉的火，然后火团被莫名其妙吹到了天上，之后就不见了。”
陆清平的指甲刺破了皮肤，血不断流出。“挫骨扬灰，狠啊，好一条妙计啊。”陆清平陷入了一种变态的冷静之中。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陆清平发现赵依文想要开口，便使了使眼色制止了她。
少年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没事，你为我找寻杀死我儿子的凶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陆清平催促道。
“我想去帝皇学院学魔法。”
“什么？”
“我想去学魔法。”
“帝皇学院只有贵族的后代能进。”陆清平下意识地想拒绝，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你说你是白晴峰子爵的养子？”
“是的。”
“那我给白家去一封信，让他们出介绍信就行了。至于学费你不用劳心，我来出。”
“谢谢陆将军。”
少年正要跪下却被陆清平扶住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也要帮你才是。这样吧，你在我军营里多待一阵子，等白家介绍信一到，我用禁军车辆送你去上学。”
少年退了一步，深深鞠躬。“谢谢将军，可是我在城北平安旅社开了十天的房间了。”
陆清平稍一算计。“我等会就派人去问白家要介绍信，用军方车辆十天应该够了。那好，十天后你来我这取介绍信。”
“谢谢将军，我就告辞了。”少年再次鞠躬，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那条金属性的龙是不是很漂亮？”
陆清平的声音从少年背后传来，少年回头看向了陆清平，一脸茫然。
“没什么，十日后见吧。”
和赵依文一起目送少年离开后，“鬼马。”大帐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完全一身黑，更像是一个影子。
“我前面一直在试那小子，但是真的看不出什么。只有两个可能，那小子要么实力超群，要么撞大运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鬼马正要解释，陆清平的声音传来。
“盯着他，一步都不要离开。”
“是！”黑色的人影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
陆清平坐回了椅子上，“依文，你怎么看？”
“这人说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银甲女人面露凶光。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信他，但我信赵无敌真的杀了我儿子。”
“父亲？”这次轮到赵依文懵了。
“记住，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比如那小子跑过来把这个给我，”陆清平举起了令牌，“还告诉我当晚的信息，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离间，离间我们和雨宫静他们的关系；另一个就是真的冲着奖赏来的。”陆清平吐了口气继续说，“如果是离间，那他目的是什么？通过我们来削弱雨宫静他们？如果那小子刚刚全是演技，骗过了我们三个的眼睛，那他和他背后之人实力得多么深不可测，会指望利用我陆清平的战斗力来对付雨宫静他们？所以我不信这种假设。”
陆清平正色，“所以我信另一种可能。那少年说了真话，但是没说全。这少年表现得太好了，好得我非常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水平却只要了这么简单的奖励？这也是我接下来想知道的。”陆清平陷入了沉思。
“有没有可能……雨宫静他们和那少年是一伙的？”赵依文问道。
“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羞辱我吗？要不是我，他们连魔神的边都摸不到。而且你太不了解他们几个了。”陆清平拿起了令牌，“当然我也可能有没分析到的地方，我明天要出去一次，有了这个，我就能去找通灵的法师帮我回溯一下我儿死前的画面，一切就都清楚了。”陆清平长叹一口气，挤出了一点温柔，“夜深了，睡吧。”
回去的路，零走得不快，感受着这座小城的深夜。
“我的主人格，我做得还不错吧，如果是你去回答早就露馅了。”
零心里默默点头，但还是觉得很奇怪，“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前你好像只对杀人感兴趣。”
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阴阴地笑了。“我要报仇，可不是干掉赵无敌那么简单。”
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他们说的魔神是什么意思？”
身体里面的另一个声音又一次逃避般地消失了。
零有点意兴阑珊，只好举起了左手，虽然如果有经过的路人，只会看见零半握着拳头，但其实零正握着跟踪者的手托着他走。其实零不想这样做，但是另一个自己在归还控制权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这位倒霉的跟踪者注入了一点魔力，这位跟踪者立马倒地不起。零无语地拖着跟踪者，从前他就发现自己的魔力对灵体有着绝对的优势，但现在这样该怎么继续瞒下去？零有点无奈，却也只能等跟踪者自己醒了。
零翻上旅馆房间的阳台后发现房间一片漆黑，女孩已经睡着了。其实零原来想开两间房的，但是一来害怕女孩再一次做出火车上的事，二来也是为了做足全套的戏，所以开了一间房。但是现在好像没什么必要了，在把跟踪者塞进箱子后，零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另一边，陆清平却等不及日出，带着令牌坐车离开了大营。而赵依文则跪在床边，嘴里默念经文，向母神祈祷情郎的平安。
长情长思难长在，有情有意终有恨。
何伴佳人枕边泪，唯有柔光一皓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