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云歌再一次走进了地府。这,当是最后一次。
这些日子以来,龙灵日夜在地府中守护着龙华。彼岸花开,地君已践了千年之约,可龙华却依旧滞留地府。龙灵是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潜入地府,守护在侧。云歌原以为,他会设法让龙华放弃执念。可他还是无功而返。他告诉云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龙华已经决定投身忘川之水中,忘却前尘所有,成为永世沉沦、永劫不复的魂魄,是连恶鬼狱中的孤魂野鬼都不如。这是一个不愿再投生入世的孤魂野鬼惟一的选择。
而她,必须将他劝说,劝他走过奈何桥,再世为人。这是龙灵答应回到天界的惟一条件。
“对一个不需要救赎的人,任何形式的救赎都是浪费和奢侈。龙灵,这样做究竟有没有意义呢?”她已是满心疲惫。
“我想不了那么许多。我只希望,他的命运不要误入歧途,他能回到自己的宿命中去。”
“龙灵,以你的法力,将整个地府弄个底朝天,也可不费吹灰之力,何必来为难我一介柔弱女子?为何你不能救他?”
“我若能救得了他,又何须假你之手?我法力强大,就算能将他从地府中拉出来又如何?我不懂得尘欢俗爱,根本无法将他理解,又如何能将他劝得了。而你不同,你……”
“因为我爱着、痛着、绝望着,所以,我便要为你们背负这一切吗?”她情绪激昂,悲愤地抗议。
龙灵沉默了,许久,才冷冷地说道:“你可以不答应我。但你要记得,若是他堕入忘川之水中,我便让你进入恶鬼狱。当然,我不会让你孤独,我会让你的心上之人,还有你的血亲妹妹都来陪你。我,可是十分的仁慈?”
云歌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灵光闪烁的龙灵,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怎会有如此邪恶的念头?”
“我是龙的心呢。天界神龙一族,往往法力越是强大,心中的恶念越甚。你拒绝我,我便是一定会报复!”
“你早就知道,他根本得不到彼岸花,是不是?”她愤怒地问道。
“我只知道,已死之人是不应当觊觎什么的。我还知道,连神族之人都无法结生世夫妻,更何况世间碌碌凡人。”
云歌不再言语,只是凝神静思。
画桥之畔,烟柳已谢,都成枯叶残絮。竹舍之外,青烟袅袅,白衣皓发的男子盘膝而坐,人淡如菊,神色安然平和。
“你在做什么?”她走上前去,失声问道,其实看得清楚,他的身旁放着一堆画轴,他一幅幅地打开,细细地端详许久,然后,投入眼前的火堆之中。
她取过一轴,展开。已经陈旧泛黄的卷轴上,秀丽的女子翩然而走,凌波微步,却又回头,巧笑倩兮。只是啊,画中人含笑的眉目间似有一丝忧伤挥之不去。她的心苦苦一叹,这幅画不仅形似,只怕神韵也丝毫不差呢。玉笙啊玉笙,若你知晓龙华为你痴愚至今,又当作何感想?还会是这样一副似有还无的忧伤吗?或许,爱与不爱皆非人世最大的难题,倒是爱到尽头,覆水难收,却还要苦苦纠缠于其中,不得解脱。那么,无论于爱和不爱的人,都当是难以解脱的苦海了。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轻轻地念着上面的题字。
“那当是我初来此处的心境。那时,我想过,要一心向佛,却终究还是无法将她舍弃。”他淡淡地说。
“只怕,你纵是想负了她,还不成呢。千年前,她心中没有你;千年后,她的心亦然。龙华,死心吧!将你所谓的痴爱情肠统统扔进忘川的河中,还自己一份清明的人生吧!”她第一次那样严厉地唤起了他的名字,那样不留情面地对他说话,“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千年了,你要我如何回头!纵是回头,龙华又能回到哪里?”
“若是无法回头,便是无须回头!彼岸花说过,彼岸在心。当舍须舍,放下一切即是岸!”
他回头看她,带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云姑娘,想我千年清心悟道,竟比不得你小小年纪的修持。只是,你的悟境又怎能道得清我千年的痴愚。当舍须舍,若是如此简单,人世何来无尽的苦难,人心又怎会永沉劫数之中,不得超生?”
“可是那日,你不是已经舍弃了彼岸花吗?”
他站起身来,傲然而立:“那支花属于你,而非我。我是王者,不需要这样的施舍。尽管痴迷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我当以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
“可是,她死了,你所恋慕的肉身已灭;走过奈何桥,玉笙与世间万千女子已无异。我问你,往后的生生世世里,龙华与玉笙当在哪里相见?”她不愿放弃,这也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与楚骁历尽艰辛,才又重逢相遇、真心相守。她真的不甘心,因为龙华的执着而永沉恶鬼狱中,而将楚骁孤独地留于尘世之上。
她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他听过,兀自怔忪。千年之后,龙华与玉笙当在哪里相见?这道谜题,自己想了千年了呢,想出了许多的解法,却没有一个是真实可行的。或者,一切的一切,原本就是虚妄,原本就是梦幻泡影?
他沉默了许久,回身,狠心地手掌一扬,将一堆画轴全都推于火堆之中。他眉头紧锁,千年了,竟然还能有剜心之痛。火光熊熊,千年之爱瞬间便化为灰烬。他又拣起一轴正在燃烧的画轴,用力地抛向了自己幽居了千年的竹舍。冥风四起,火趁风势,竹舍成了火炉。
红炉片雪,原来,千年之爱也不过如此。
她幽幽地叹,心累而空。
“云姑娘,我知你所来为何。”他看着她,“我知你也有自己的痴心无法舍弃。我会让龙灵带你回到人世,绝不会让你永沉恶鬼狱中!”
“那又如何?”她苦泪如萤,“你可知我在人世中的模样?我如何能与所爱之人相守?更何况,你不破执,龙灵便不会回头,月珑和回雪也回不了天界,我们的命运都将永劫不复。”
他沉默着。
她的哭泣愈加伤心和无助:“我明白你的心境。千年之后,你是无法不带着对玉笙的爱往生。可纵然你能带着记忆进入下一世的轮回,玉笙却在千年之前便已不再是玉笙,天地苍茫,你再也无法与所爱之人携手。所以,滚滚红尘,于你而言,再无可恋;所以,你根本不愿进入宿命的轮回里。而留在地府之中,便是永失希望,而且,哪怕做一介孤魂野鬼,却是依旧无法忘却心中所爱,依旧会在执念中苦苦纠缠。无法忘情忘爱,却又不愿再为爱而苦,于是,你打算投身忘川。在那里,无须轮回,不用记忆,你将魂飞魄散,不复存在。这是你所能想到的惟一的救赎之道。”她脸上的泪擦了又湿,“我真的能理解你的想法,真的知道你心中的苦。可我,也是一介肉身凡胎,我无法不去想,想要让月珑、回雪回到天界;想要还楚骁一世完好的女儿身!我无法不爱,无法不对失去和死亡充满恐惧!”
他默默地听过,仅仅是数次谋面,她竟对自己的所思所想看得如此透彻明白。他的苦,她都看得明白;而她的苦,他居然一样感同身受。可她与自己不同,她带着爱,带着希望,她是真的可能在滚滚红尘中与心中所愿之人不离不弃呢。那么,自己是不是应当成全她,成全他们?
他向她伸出手去,轻轻地说:“别哭了,走吧。”
她却不管不顾,仍在哭泣。
他拉起了她的手,向前走去:“你赢了。我已经打算往生了,你为何还哭?或者,你改变了主意,不想我去走奈何桥?”
她怔住了,止住悲哀的哭泣,呆呆地看着他。他真的回心转意了吗?他真的愿意往生了吗?他真的愿意放下一切,开始一段清明人生了吗?
见她眼中充满了疑惑,他微微一笑道:“彼岸在心,放下一切,此岸即彼岸。”他幽幽地说,“走吧,若我走过奈何桥,你们便能顺达莲花彼岸,何乐而不为?”
她愣愣怔怔,任由他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