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舞的精心照料下,楚骁的伤很快便好了起来。这日清晨,按捺不住心中一直在烧灼煎熬着的疑惑,他独自去到了栖月湖畔小树林千年古木之下,那里有着云歌的坟茔。
他在坟前盘膝而坐,默默地怔忪了许久。终于,他站起身来,提起双掌,却又迟疑了半晌,这才朝着墓碑后的坟茔倾力推掌而出。掌锋所至,乱土飞扬,转眼,坟茔已成平地。他并未罢休,又是一掌,击打在地,地面顿时裂开巨大的缝隙。那只是一掊黄土,坟茔之中原本空无一物。
他收掌而立,苦苦一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可自己为何竟能忘了她?为何?
想到这里,心不禁要痛。他又是一掌,将墓碑击了个粉碎。生者,不需要墓碑。张皇四顾,云歌,你究竟在哪里?
天地苍茫,他孑然而立,许久,才收拾心肠,转身欲走。
“你已经很接近真相了,为何不继续追寻下去?”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急忙回身,身后,林深叶厚,哪有半条人影。
“谁?谁在说话?”他握紧了拳头,警惕四顾。
“凡人,不要害怕,我是你眼前的千年古木,灵界一小妖而已。”
“树妖?”他吃惊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参天古木。
“不错。”那声音说得认真,并无恶意,“我觉得,我可以帮你。”
“帮我?”他仍在极度的惊异之中。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想找到云歌吗?”树妖长长地叹息着,“我也是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忧伤,才要违抗灵界森严的律例,让俗世的凡人感应到我的存在。”
云歌的名字让他恍然清醒,“你知道云歌在哪里?”他急急地问。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来这里。”
“真的?什么办法?”他的心禁不住雀跃。
“很简单的办法,只是不知你肯不肯信任我这个小妖。”
“你说!”他毫不犹豫。
“割开你的手脉,让你的鲜血渗入泥土,让我的灵根将你的鲜血通过这树林中千千万万树木的根,传递到远方。”树妖慢吞吞地说着,“云歌很在意你,每一次,在你生命危急的关头,她都会出现。你的鲜血会告诉她,你有危险。所以,她会来。”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大树,不及细想,拔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腕间划去。一瞬间,血流如注,点点滴滴都洒落于黄土之中。“你为何要帮我?”他忍不住要问。
“我不是帮你,我说了,是为了云歌。而你现在才问,是不是太迟?”树妖轻笑,“若是我要害你,只怕,你已无法走出这林子。”
“无论你是好心还是歹意,我知道,云歌一定会来。”
“你这么相信她?”
“是你说的。”
“你错了,凡人。”树妖幽幽地说,“你对她的信任源自你的心。其实你从未真正将她遗忘。她在你心底,在骨骸里,在灵魂的深处。”
“有没有可能,让我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点滴片段?”
“我说了,它们其实都在你的心中。”
树林中似有人影闪动,他急忙飞身而起,追了过去,却是寻不得那人的踪影。他是那样焦急而忧伤地找寻着。
“云歌,我知道你来了!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莫非,你要躲我一生一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忘了你。或许,这是你对我的惩罚?毕竟,我曾经那样残忍地伤害了你。”他在树林里大声地说着,是那样无措和无辜,他的手腕,鲜血仍在流淌。
树林深处,白衣胜雪,遮住脸颜。那人盈盈而至,悄然站于他的眼前。
他呆住了,默默地看着根本看不清面目的她,心却是那样不容置疑地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云歌。千言万语,都在心底,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拉过他淌血的手。
他看见了她手上厚厚的鳞片,不禁惊声道:“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一条白绢,细细地将他腕间的伤口包扎好。
她松开他的手,抬头看他,目光透明如水,却满是忧伤,“你看到了,不仅是手上,我的身体是龙体,全身都是这样呢。很快,只怕是连这人形都不会有了。我会是龙,只是龙!”她轻轻地说着,字句清晰。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楚骁的错吗?”他满心痛苦地问。
“与你无关。云歌虽与云裳一母同胞,却有着不同的渊源。云歌的前世是天女,受了神灵的惩罚,才会如此。”
他捉起她的手,撩起衣袖,用手指轻抚她手背上坚硬的鳞片。她的心疼痛地抽搐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握得很紧。
“云歌,跟我走吧!”他说得认真,“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楚骁,云歌不需要怜悯。”
“怜悯?”他苦苦一笑,眼中泪光闪动,“若是因为怜悯,心便不会痛。”他将她的手按于自己的胸口,让她感受着他的心跳,“我不知道它有没有流血,可它真的很痛,痛到让人无法呼吸!”
“楚骁!”她的泪落了下来。
他再不犹豫,一把将她拉过,拥她入怀。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曾经,能这样拥着她,他会多么得幸福。那些温暖的感觉随着从未曾远离过的爱恋,回到了他的心中,让他心痛不已。
她轻靠在他的胸口,倾听着他有力急促的心跳,泪如雨下。她是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们会再次相偎相依。
“云歌,跟我走,好吗?”
“去哪里呢?”她满心凄凉。
“随我回云族,我们可以在草原上牧马,过最平淡但真实的生活。哪怕你只是龙形,我也要和你相守一生!”
她泣不成声,良久才哀哀地说:“楚骁,你已经将云歌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再回头了呀!”
“怎么能忘?树妖说了,你在我的心里,一直都在!相信我,总有一日会将一切都记起!”
有他此话,夫复何求?原以为,让他忘情,便是将幸福和欢乐的希望留给他。她真的错了。她收起泪水,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凝眸看他,深情而忧伤。
“楚骁,你可知,是我让你忘了我。因为我这副模样,因为我是被诅咒的龙体,因为我们无法相爱相守,因为我甚至不能给你一个完好的女儿身!”
他略略一怔,除了心痛还是心痛。一切的渊源都已明了,她所作所为,竟都是为了自己。“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他执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的泪落在她的手上,让她的心无法停息地疼痛着。
“可是,楚骁,我还不能为你留下来。”
“为何?”他急急地问,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还有些事,必须要做。”她怅然道。何谓必须?为何不能舍弃一切,跟他从此不离不弃?真的不愿意再为龙灵潜入地府;真的不愿意再去想关于月珑,关于回雪的那些纷乱复杂的事情了。
“我陪你!让我替你做!”他说得很干脆。
她却苦笑:“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你知道,我能帮上你!”他很着急。
她点头:“我知道。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自己去做。”等这些事都做完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还他一个完好的云歌?
“那你先跟我回家,好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家?”她看着他。陆老夫人在以为楚骁已死之后,便令人烧掉了楚云归。他们已没有了自己的家。
他也想到了,不禁皱眉,是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楚骁,你还是留在艳月楼吧。有凤姐照顾,这样,我也会放心些。”
“你也跟我去吗?”
“你说过,不要自己的女人留在烟花之地。”
“可是……”
她取出玉笛,是那日将重伤的他从湖中救出,在他身上找到的。“我的竹笛在你那里,以后,你要找我,便到树妖那里吹笛。我听到,自会出现。而我要找你,也会让你听到我的笛声,可好?”她切切地说。
原来,那支竹笛是她的,难怪自己一直如珍如宝,不肯舍弃。
“可是……”他仍不甘心。
她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那日之后,他日日都会到小树林里寻她,她也会如约而至。他为她吹笛,还是那曲《云歌》,忧伤而隽永,就仿佛他们的爱,从未遗失。虽然忘却了前尘,虽然彼此之间常常只能沉默相对,他们是那样真诚而温暖地彼此守候着。哪怕等不到日升月落,等不到春花秋月,等不到日月如梭。可历劫之后,重逢,原已是莫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