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已是风烛残年,再也无心支配人世;也许是因为陆千羽毫不妥协的坚持。出人意料,这一次,陆老夫人竟然没有反对,而是很大方地接受了云裳,这个和云歌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这个她仇家的养女。
陆老夫人在陆家庄园摆下家宴,邀请云裳赴宴,楚骁作陪。
那日,云裳表现得特别乖巧伶俐,陆老夫人不仅不反对,而且对她似乎十分满意。楚骁看在眼里,心里却是纳闷。云裳到底与沈万翔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而陆老夫人恨沈万翔入骨,虽然死者已矣,她真的能轻易放下仇恨,不迁怒于云裳?就算放下仇恨不说,陆家总是南霁国第一富户,陆老夫人素来注重门第家世,怎会看得上云裳这样一个孤女?而且,陆千羽是个万事皆不放于心上的主,只醉心于琴棋书画、歌舞游乐。这些,楚骁自然清楚,他不希望,云裳会因此受到伤害。但或许,千羽这一次是真的上了心,是真的动了情,是心无旁鹜,一定要娶云裳,所以才打动了陆老夫人。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安定下来。他已经忘记了关于云歌的种种,自然不记得陆千羽对云歌曾用情至深,更不知道,陆老夫人对云歌成见之深。
“姐夫,你今日为何如此沉默,是不开心么?”在回楚云归的小船上,云裳已经看了等了楚骁很久,但他只是沉默不语,似有满腹心事。
“姐夫,你觉得陆老夫人对云裳满意吗?”
“云裳,何必在意陆老夫人?只要千羽真心对你,便好了。”
“可你不也跟千羽说了吗,只要陆老夫人同意,你便不会反对吗?”
“是啊,她能同意,自然最好。”他认真地看着她,沉声道,“云裳,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无论陆老夫人同意与否,我都会替你们想办法。”
“姐夫,若是云裳走了,楚云归便只剩你一人,你不会寂寞吗?”
“这么多年,楚骁一人独立于世,早已习惯了。”
她沉默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就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那以后,云裳便成了栖月湖湖心孤岛陆家庄园的常客。云裳活泼开朗,颇得陆老夫人欢心。
一日清晨,云裳受凤舞所邀,到艳月楼取云歌曾经用过之物。哪有什么物品呢,一柄菱花镜,几件布衣素服罢了。云歌种下的花草,无人照料,都已枯萎。
“云裳小姐,云姑娘她真的……”凤舞不禁要问,却又难以出口。
“死者已矣,凤姐别再问了吧。”她拿着云歌的衣物走到门口,却又问,“楚骁他仍旧常来这里吗?”
“你很在意楚骁?为何?你不是要嫁陆家庄园的小爷陆千羽了吗?”凤舞不禁好奇。
“他是我姐夫,是我在世上惟一的亲人,我自然在意他。这与我嫁陆千羽没有关系!”她答得生硬,似有怒意。
凤舞挑眉道:“既然如此,他如今就在艳月楼。出了这道门,沿着回廊向右,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就是了。你去,他便在那里。”
云裳看着她,并不迟疑,是真的直奔凤舞所说的那间房而去。就算他已经忘了云歌,她也不允许他再放浪形骸。他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快到房门前时,却又迟疑。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正当她迟疑不决之时,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她急忙躲到了身边的山石之后。
出得房门的人正是楚骁,而他身边之人并非艳月楼的烟花女子,而是陆天麒。那间厢房乃是凤舞留给陆天麒的房间,他时常会在这里小住。
“楚骁,天门宗里的兄弟你都安排好了?”陆天麒在问。
“差不多了。只是,一部分兄弟一直是老夫人亲自调配,所以……”
“算了,老夫人那边的事我们管不了。由她去吧。”
两人走得远了,云裳却依旧愣在风中。
天门宗这个词让她的心一片空漠。
沈万翔指派天门宗的人将肖家灭门后,爱妻如命的他,却独独留下了这双新生儿,并将云裳抱回家中,却将脸上天生有道可怕印记的云歌弃诸雪地之中……
沈夫人临终前的话在云裳耳边如炸雷一般。沈万翔是她的灭门仇人,天门宗又何尝不是?可他们竟然都是天门宗的人吗?陆天麒是,陆老夫人是,那么,陆千羽便一定是,甚至连楚骁也是吗?楚骁,你是天门宗的人吗?可云裳明明告诉过你,天门宗是云裳和云歌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云裳痴痴愣愣地回到楚云归时已过晌午,楚骁已等得不耐烦了,桌上饭菜已冷。
“云裳,你去了哪里?”他看着她,眉头紧锁。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却是不明就里。
“姐夫,你骗我!”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着怨恨,“你告诉我,你帮着陆天麒,究竟在做什么?”
他凝视着她,眼中是很深的痛色:“你都知道了?”
“你明明知道我的父母家人,我肖氏一门皆是天门宗之人所杀,你竟然听任我要嫁给陆千羽!”她的泪汹涌而下。
“你爱他,愿意做他的妻子不是吗?这么多年了,没有仇恨,你可以活得很好。人,不能活在仇恨之中。你不是连沈万翔也愿放过吗?”
“那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天门宗的人还没有!”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当年,犯下这件滔天血案的陆逸白已经死于官场倾轧……”
“陆天麒和陆千羽是陆逸白的儿子!”她将他打断。
他看着她,良久,才点头道:“不错!但这些年来,陆天麒一直都在努力结束那些罪恶的营生;陆千羽对天门宗的事更是不闻不问。”
“楚骁,我看错你了!姐姐也看错你了!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怎能不分恩怨,毫无血性!”她泪眼婆娑。
“云裳!”他痛心疾首,不知该如何将她劝说,想了想,却突然说道,“云裳,若是云歌在,也会劝你不要执迷在仇恨之中。”
“你怎么知道姐姐会这么想?”她根本不听他劝,“楚骁,你自己呢?你也是天门宗的人,也是我和姐姐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的话犹如利剑,每一个字都扎在他的心上。那日,他们从沈府逃出来后,云裳曾将自己的身世都对他说过。那时,他就知道,天门宗和陆家是她的灭门仇人。他不说,是因为,他不希望她像自己那样,活在仇恨之中,不得超生。可他没想到,云裳竟和陆千羽产生了感情,并谈婚论嫁起来。他于是开始犹豫,是不是应当将真相告诉她。不承想,她竟然自己发现了一切。
他抓起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云裳,不要恨,好吗?去找寻自己该得的爱,不要仇恨!”
“不恨?你尝试过这样的灭门之痛吗?你要我如何不恨?”她并不知道楚骁的家世和来历,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悲惨人生。
“云裳,你知道我与沈万翔有仇。可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仇恨吗?南霁国北部边境一个族类,云族,整个族类,包括我的父母亲族,三千将士,还有整整一个族类的沦陷!云裳,拥有这样仇恨的人难道不能理解你的灭门之痛吗?可那日,我看你为沈万翔送行,我原是去杀他的。我放弃了,因为你对沈万翔的所做所为让我相信了一句话,人不能生活在仇恨里。这句话我不知道是谁对我说的,可它刻在心中,很深的地方。云裳,我想,或许它是你姐姐说的,是云歌说的。若是她还在,她也一定会对你说这句话!”
他的话终于让她冷静了下来。她默默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姐姐真会这样说?你还记得?”
“云裳,别再恨了,你那么年轻,应该快乐。”
“怎么能快乐呢?嫁给自己的仇人,怎么可能快乐呢?”她又哭了起来。
他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秀发,轻叹道:“若是你不愿嫁给陆千羽,我可以带你走,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丢下千羽离开?”她抬起泪眼,“然后呢?”
“天下之大,会有很多好的男子,你会得到自己的幸福。”他循着自己所理解的她的意思说了下去,“当然,你若是舍不得他,便留下来。或许,你们能前嫌尽释,终成眷属。”
“你是这样想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他的怀抱,索然独立,“还是留下来吧。姐夫,别告诉陆家之人,我的身世。你说得对,人不应当活在仇恨里。我想,时间长了,一切便会淡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