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哥哥,他们相依为命。可她知道,他并不真是她的哥哥。还在孩提时代,她的记忆中便有了他,只他一人而已。他带着她住在九天玄壁之上的东山神源之地,悉心教她修持,如兄如父。三年前,他带着她走下九天玄壁,进入滚滚红尘,要去寻觅一个人、一件宝物。他们相依为命已有十八年,她已从无知孩童,出落成亭亭少女,可他的容颜一直未曾改变,依旧是她初见他时那般年轻俊朗,清雅而不食人间烟火。
他不是她的哥哥,他只是让她唤他作哥哥而已。是啊,月珑哥,一直以来,他都让她这样唤他。
她叫做云歌。是月珑告诉她,她此生的名字是云歌。她是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弃婴。她的父母将她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是他救了她。他在雪地中发现她,并将她抱于怀中时,天上的云彩都在欢喜地歌唱,所以,她叫做云歌。
她与凡人不同,他们皆与凡人不同。他们是被神灵放逐贬黜的天神和天女,他们的身上有被神灵诅咒的印记。他们孤独地行走于烟火人间,是在寻求救赎。找到那个人,找到那件宝物,也就是早先戏弄她的龙灵,他们便能重返天界。
可她知道,她与他也是不同的。她是血肉之躯,她会成长,然而年华易逝,她会容颜不在,终成荒冢枯骨。饮下孟婆汤、忘川水,再世为人,她便不再是他的云歌了。可月珑不同,人生苦短,天人怨长,他不会老,也不会死。她知道,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雪纷飞,这是秋末冬初第一场大雪。
她知道,同样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作为一个初生的婴孩与月珑第一次相遇。这,便是俗世之人所说的缘分吧。
“回雪!回雪!”她的心轻轻地唤,轻轻地唤。他是谁?回雪究竟是谁?她的心隐隐知道答案,却并不真切。
云歌那样茫然地走于空寂的树林之中,突然,手腕上,灵链轻颤。那是三年前,月珑准备带她走下九天玄壁时送给她的礼物。银丝灵链是用天界的灵物所制,自有灵力,它不仅会保护她,还会助她降妖伏魔。
灵链轻颤,是有妖孽。
红尘之中,凡人与妖灵同在,而碌碌凡人却无法感应妖灵的存在。
她玉手一扬,灵链飞出,打在了一棵千年古木之上,将它紧紧缠住。
“天女,手下留情!”树妖浑身颤抖,抖落一地乱雪。
“你在吸人精元!”她怒不可遏,收紧了灵链。
树妖痛苦得抽搐起来,抖落一身乱雪。
“她是自尽,并非为我所杀,我只是趁她精元未散……”树妖恐惧得说不下去了。
“那便能随意吸人精元了吗?”她声色俱厉。
“天女,我已修持千年,原本即将幻化人形,飞身入灵界。可数月之前,一窝白狐来到这里,剜木成穴,住了进来。我原可用灵力将它们赶走,可天寒地冻,我于心不忍,于是隐忍着。不承想,它们不小心挖断了我的灵根,以至我千年修持之灵力几乎一朝尽散。我吸那妇人的精元,只为自保!否则,熬不过今冬,我便会成枯木一堆!”
她看见了古树根部穴居的白狐,于是收回了灵链。
古树的枝上,悬着一个妇人,看不清眉目。她幽幽一叹,人生苦短,却有人不肯贪恋。她用灵力解下了那妇人,将她葬于古树之下。
“你吸走了她的精元,她已无法投胎转世,那就让她活在你的身体里吧。切记,不可再生恶念,再造恶业!”
“多谢天女成全!”树妖急忙道谢。
“你灵根已断,纵然吸人精元也是保不住千年的修持了。不如,让我帮你。”她说罢,御起灵力。只见灵光闪过,千年树妖被白狐挖断的灵根已然接好。
“多谢天女!”树妖感激不尽。
云歌欲走,却听树妖切切地问:“天女,你找到了吗,你要寻的人?五百年了,世世为人,你还在寻找吗?”
五百年?世世为人?世世相寻相觅?
她的心一痛,往事的碎屑如烟如雾,在眼前一一闪回,却又是那样得不真切。
“树妖,你知道些什么?”
“天女,是你的银丝灵链让我认出了你,让我想起了很多。我已在此修持千年。栖月湖畔,有很多的秘密不为人知。可我知道很多,记得很多。前尘往事,无法一一背弃!”
“那么,你能告诉我什么?”
“可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说,五百年前,我曾来过?”
“是五百年来,每一生每一世里,你都会来。还有,还有那个叫做月珑的天神。他带着你来,总是他带着你来。”
“还有月珑哥?”
“是,每一世里,你都是这样唤他的。”
“五百年,每一世,他都会与我为伴?”她幽幽一叹。
“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寂寞的人。”
“是啊,他是个寂寞的人。”
“五百年,只有一世,我看他笑过。可,每一世里,他都会哭一回。是在你不幸早夭时,为你而哭。”
她的泪潸然而落,心痛得无法呼吸。
“五百年,每一世,我们都无法找到我们要找的人要找的东西?”
“许是命中注定。天女,你们是有情劫未解吧。”
“情劫?”
谁对谁有情;是谁在将谁痴痴得等待;又是谁背弃了谁,将一切丢进忘川的河中?
她抹去脸上的泪痕,黯然起身,向树林外的湖畔踽踽行去。
龙灵和树妖的话中,究竟有多少难以堪破的生命玄机?尘欢俗爱究竟为何,究竟要怎样才能帮月珑找到要找之人,要寻之物,让他重返天界?
“云姑娘,好巧!”
一个清朗的声音兀自在耳畔响起。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行至栖月湖畔。画舫轻舟之上,白衣锦袍的男子立于船头的风雪之中,撑了柄骨伞,正向自己殷殷探询。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自己溺水之后,所见的陆千羽。
“雪很大,风很紧。云姑娘,上船来吧。”
雪风凄紧,他的嗓音却温暖如春。画舫已然靠岸,他向她伸出手来。她迟疑一番,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他将它握在手心。他的手是那样温暖柔软,那就是尘世的感觉和温度吗?她不禁泫然欲泣。
他拉着她,将她带入了画舫之中,让她坐于暖炉之前。
“你的衣裳都打湿了,很冷吧?”他关切地问着,眼中温情脉脉,一杯热茶已送至她的眼前,“姜汤你不喝,清茶总是可以的吧。”
“谢谢!”她接过热茶,终于轻轻地对他说道。
他露齿而笑,明媚如暖阳。
“小爷,这便是你的有缘人了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鼓,云歌这才发现,画舫的角落中坐着一位蓝衣女子,妆容艳丽。
“颜秀,不要说笑。”陆千羽急忙说道。
颜秀嫣然一笑,转轴拨弦,琵琶铮铮,不再将他理睬。
“陆公子,我可是打搅了你们?”云歌眉头轻蹙,认真地问。
“叫我千羽!”他温和地对她说道,在她身旁坐下,“我们是穷极无聊,游湖玩乐罢了,哪谈得上什么打扰?云姑娘,这么冷的雪天,你怎会独自行走于这树林中?这样很不安全呢。”
“我和我哥吵架了。”她说着,幽幽一叹。
“哦?”他眉头一扬,“让我送你回家,为你和你哥调解、调解?”
她忧伤地摇头,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该回哪里去。”
“不想?”他凝视着她,斟酌着,“或许,让我为你寻一个地方,暂且安顿下来。再让你哥来向你赔礼道歉,接你回家,可好?”
“可我能去哪里?”她抬眼看他,满眼的迷惘无助。
他看过,不觉心疼:“艳月楼虽是艺馆,但我可以让凤姐给你安排一个安静清洁之处,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可愿意?”
“艳月楼?”她蹙眉凝思,终于答道,“那就烦劳陆公子了。”
“我说了,叫我千羽!”他微微地笑,眼神里别有一番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