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急切地越过小桥,奔至竹舍的门前,伸手,想要敲门,却又迟疑。终于,她垂下手来,轻轻走至窗口。窗内,一炷佛香空自氤氲,竹椅、竹凳、竹几、竹榻……屋子透着主人清雅闲逸的情思。
屋子空无一人。云歌雀跃的心微微冷了下来。
微风轻送,箫声呜咽,悠扬而婉转。云歌侧耳细听,吹箫之人,当是世外高人,心境如此澄明清澈,不染俗世丝毫的尘念。她循着箫声,转至屋后,沿着一条石砌小径蜿蜒行去。
瀑流飞坠而下,那便是忘川之水的源头吗?
飞瀑之前,有素衣的男子临崖吹箫。他的身前,繁花似锦,那都是尘世里寻不到的奇花异草,吐散着馥郁的异香。箫声和着瀑流的水声,回旋盘桓。此曲只应天上有,茫茫人世无处可寻。
云歌悄悄地走上前去,心惴惴不安,那是回雪吗?那真的是回雪吗?她的泪落了下来,心痛而又欢欣。
一曲已毕,那男子缓缓垂下手来,安静地看着远方。远方,山重重、水迢迢;远方,是天涯,而非尘寰。
“回雪,是你吗?”她轻轻地唤道。
那人似有一番愣怔,然后,回过头来。
如此清雅的眉目,真是世间少有呢。
她默默地凝视着他,可他与梦中的回雪相去甚远。梦中的回雪,少年俊逸,浓眉薄唇,清澈的眼眸让人印象深刻;而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啊,虽然容颜依旧年轻细致,看来如此清华高贵,可他的头发,三千青丝竟成一头皓雪!
“今夕何夕?怎会有俗世凡人活着就来这亡灵的国度?”那男子回视着她,颇有兴趣地问道。
“你是谁?你是回雪吗?”她不肯罢休,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回雪?回雪是谁?”
“你不是回雪?”她好生失望。
他摇头,温和地说道:“让姑娘失望了。”
是真的很失望呢。她的心沉了下来,身心俱疲。
“姑娘,你尚在人世,为何,为何会到这亡灵的国度?”他殷殷探询。
“这里还是地府?”她吃惊地左右四顾,“这里繁花似锦、小桥流水;这里如此明媚温暖,怎可能仍在地府之中?”
“看看天空,你便明白了。”
她抬头看天。那哪是天空,深黑如墨,没有一星半点日月星辰的光华。环顾四野,她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仍在地府之中。“怎么可能?地府之中,怎会有这样一方乐土?”她好生纳闷。
“乐土?”男子扬眉一笑,“姑娘怎知这里便是乐土?”
“烟柳画桥、水环竹舍、淡泊为文、画意人生,这样的地方,便如同世外桃源了,怎么不是乐土?”她认真地答。
他朗声笑了起来:“姑娘,地府中没有乐土。”他收敛情绪,正色道,“地府中的人生,便是这道无休无止的忘川之水,流淌着年光,流淌着……”
她等待着他说下去。他却是沉默了,眼中闪过些许迷离的神气。“还流淌着什么?”她不禁要问。
“姑娘,你既不是此间人,还是早些返回人世吧。”他却不答,反而劝道。
“可云歌并不知如何才能回去。”她神色一黯。
“姑娘名叫云歌?”
“是,小女子名叫云歌。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他笑了,风清云淡,“早在千年之前,我便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千年?公子在说笑!”
“你以为呢?”他又是一笑,“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为何不能是千年?”
“公子说得是。”云歌若有所思,“公子,云歌想冒昧问一句,竹舍中的画都出自你的手吗?”
“千年以来,无人共赏。你,当是第一个。”
“千年所画,竟都是一人吗?公子,那位姑娘是你的至爱、你的妻子吗?”
“小姑娘,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能与心中所愿之人共结连理的。”
“她去了哪里?”她问到这里,心却不由自主一痛,“她已经不在尘世了?”
“是啊,千年前,她便已不在人世。”他却说得淡泊安然。
“可你……”
“可我为何还在此地苦苦守候?”
“是守候吗?你徒留此地,须知,茫茫尘寰,你们当能缔结生世姻缘。或许,是有人将你囚禁?”她环顾四野。这里是地府黄泉,却为何,能有如此怪异的所在?
他朗声而笑。
“不是囚禁,是我甘愿留在奈何桥边,守着记忆,守着思念,守着对她的爱情。”
“请恕云歌愚钝,云歌不明白你话中之意。”
“你可知,千年以来,你是我见到的惟一一个活着之人呢。你能来此地,许是我们的缘分。”见她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转世投胎必得饮下忘川之水、孟婆的汤药。而我,不想忘了她。更何况,地君曾向我透露天机,我与她,十生十世里,皆无缘相逢。”
“为了不将她遗忘,这千年以来,你竟一直不肯转世投胎?”
“正是!”
她看着他,热泪盈眶,怎会有如此痴傻之人,守着千年的孤清与寂寥,只为一道刻骨铭心的爱的记忆。
“地君说的是十生十世?这已是第几生第几世了?”
“不知道。”他说得淡然。
她好生惊异:“十生十世后,你们便能前缘重续了。你不计算着时日,如何投身去会她?”
“前缘重续?”他惘然一笑,“我们何来前缘,又如何重续?她所爱之人,并非我。”
“可总有一世,她会爱上你,与你携手相伴。”
“那又如何?那时,我都已经不记得她了。不记得她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不记得自己曾为了她,不惜背叛全世界。那时,我们只是凡夫凡妇,世间哪一个女人于我而言,又有何不同呢?”
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世间竟有如此痴迷的爱情么?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天不荒、地不老,大约是不曾识得这样一份极致的爱恋。
她幽幽一叹:“那位姑娘,若是知晓,你竟能为她如此执迷,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动。只可惜……”只可惜,她千年之前便已不在人世,茫茫尘寰,他再也寻不到可以将自己回应的那颗心了。她的泪不禁潸然而落。
“怎么哭了?”他却在笑,笑得那样清明透彻,“来,让我带你去看看她,看看我的画。”他说着,执起了她的手,怀着那样淡泊安宁的心境。
“妖孽!放开她!”
一声怒喝从天而降。眼前灵光闪烁,清风过处,白衣男子翩然而至。
“月珑哥!”放开身旁男子的手,云歌欢喜地迎了上去。
月珑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对一头皓雪的男子怒目而视:“你是何人?怎会摄人魂魄,将她引至这万劫不复的亡灵之国?”
男子的笑容依旧清淡,如一弯淡月,在薄云中似有还无。白发随风,拂过他清朗俊逸的面庞,让他看来,如诗如画,更如天人一般。
“哥,不是他!我想是龙灵!”云歌急忙替他辩解。
月珑眉头轻锁,拉起她的手,也不多问,只急急地说:“我带你走!”
云歌看着那男子,想要再对他说什么,月珑却已御起灵力,带着她冲过地府之门,回到了尘世之中。
月珑将她放下,自己却面色苍白,满头是汗。
“哥,你怎么了?你的伤原就没好,如今,为了云儿……”她深深地自责。
“你为何要独闯湖底陵寝?你不知道,那很危险吗?若是我不能及时找到你,你便是再也回不了尘世,便是要做那无人收留的孤魂野鬼了!”
他第一次对她有了雷霆之怒。她看着他,心疼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汗珠。
“哥,云儿错了!云儿保证,再不莽撞行事,再不让你为云儿担心!”
他终于平息了怒火,看着她,认真地问:“地府里那男子是谁?”
她茫然摇头,将自己如何去到地府,如何遇到那男子,又与他所说的话一一向月珑道来。
“地君能网开一面,在地府之中,给他那样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天地,他当不是寻常之人。”月珑也是万般疑惑,“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却又苦苦一笑,“真心的爱恋能倾城,而这千年无欲无求之爱,便是连满天神佛都无法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