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转眼以至寒秋。
夜雨如织,一湖秋碧在船尾荡成圈圈萧瑟的涟漪。
栖月湖上,轻舟悠游。白衣的女子立于船头,长发如漆,没有挽髻,只用白绢松散地系于脑后;两道柔婉的秀眉之下,一双黑眸明如星辰,却又冷凝似秋水,不沾丝毫俗世的情绪。令人称奇的是,女子明眸以下的脸庞用一块薄纱遮住。薄纱之下,秀鼻芳唇,隐隐约约,却是看不真切。许是因着这抹薄纱的存在,那女子与人的感觉,亦真亦幻。她是尘间的女子,明眸善睐;却又有着隔绝于尘俗之外的眼神,仿佛误堕人间的仙子,时刻都会飘然而去。
白衣的女子极目远眺,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辞。
阴风四起,栖月湖上平白得邪雾升腾。转眼之间,湖面已是浓雾弥漫,而轻舟仍在浓雾之外,雾里雾外,恍如隔世。
雾中,似有灵光闪烁。
龙灵果然在此。白衣的女子心中想到,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灵气逼人的银丝灵链。只见她脚尖一点,手中银链探出,已是飞身而起,追着银链跃进了浓雾之中。
凌波微步,白衣女子在万顷碧波之上犹如飞翔,追着那灵光在雾中走了一程又一程,却是总也追不上。
他是在戏耍自己呢。女子不禁气极,兀自停下了步子,傲然立于碧波之上。
“那么多年了,你要到何时才肯乖乖得跟我走?”她幽幽一叹,淡淡地说,“这样无休止的游戏,你还不腻吗?”
那灵光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仿佛一只冷静狡黠的眼睛,在雾气中冷冷地将她嘲笑。
“灵源在此,诸邪不侵!”她收起银链,口中念念有辞,然后双臂一扬,本已收回的银链又向那灵光处飞了出去。银光飞舞,织成天网恢恢,铺天盖地,转眼已至灵光之前。
滚滚红尘,你已走过了几世几劫?尘欢俗爱,你究竟有了几分领悟?
冥冥之中,似有个声音在殷殷探询。
白衣女子怔住了。
你心若无情,再来亦是徒劳,龙灵绝非无情之人所能觊觎。莫如投身红尘,待有所领悟再来吧!
灵光如魔魅的眼,似浅笑着一闪,便于天网合拢处骤然消失无踪。
白衣女子急忙收回灵链,手指一拈,待掐指要算时,脚下的碧波之中突然伸出无数双苍白的手,抓住她的双足,便往水下拖去。是水妖。
“肮脏丑陋的东西!”她轻斥一声,手中灵链旋转飞舞。灵链至处,水妖之手纷纷断去。湖中水妖凄厉的叫声阵阵,水色变成一汪血红,散发着腥恶之气。
“不自量力!”她冷哼一声,收起灵链,水妖的叫声渐息,水色又变回了澄澈清明。她正要离去,脚下却突现巨大的旋涡,是有比水妖之手更大的力量,直将她往水中拖去。
这里是他的天地呢,自己竟然疏忽了,听他差遣的,只怕不只是这湖中的水妖。她急急地御起灵力,想要再催动手中的灵链,却发现,灵链竟不再听自己使唤。她不禁心惊,想要走,已是太迟,身子已然被巨大的旋涡拖入了冰凉的湖水之中。
便是这样轻易就死在这栖月湖中了吗?她苦笑,只怪自己年轻气盛,不听哥哥千叮万嘱,独自闯进了龙潭虎穴。寒冷的水涌了上来,将她迅速包围。她想呼喊,水却无情地灌进了她的口鼻。湖水之中有什么呢?灵光闪烁之处,似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不是龙灵,那是谁?那究竟是谁?为何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流散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些模糊的碎片重重地撞击着她的心,让她忧伤不已。
水中有人,除了自己,还有旁的人,他正迅速向自己靠拢。可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腕间的银丝灵链没有反应,来者当不是妖邪。来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将她抱住,并带着她浮向湖面。她看不清那人,只是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的双臂如此有力,胸膛如此温暖。她被那人带上了船。她倚在那人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平白地感觉到了安稳。面纱在自己的脸上,紧贴着皮肤,她有些窒息的感觉。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不适,伸手要去摘她的面纱。她却下意识地抓起了他的手,切切地恳求道:“不要!求你!”说罢,便晕了过去。
“初月!初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盼过了沧海桑田,天已荒、地已老,你我终于在这滚滚红尘、烟火人间重逢了!”
这个声音,为何这般熟悉?却是记不清那究竟是谁。而初月又是谁,那声音是在将自己呼唤吗?为何会突然有这样奇怪的梦境?莫非,是溺水之时触到了生命隐藏至深的玄机。于是,曾经懵懂的生命终于要看清,人世一遭,自己究竟要应何样的劫,当走怎样的路,来与哪一个人相知相许。梦中的男子浓眉薄唇,清澈的眼眸让人无法释怀。自己是从未见过他,却怎会有这般心痛的感觉,仿佛久别重逢,又仿佛一直以来都是魂牵梦萦的那一个。他在梦中切切地凝视着自己,目光无助而错愕。
“回雪!”她的心突然一阵绞痛。梦中的男子叫做回雪。是的,这一定是他的名字!她的泪落了下来,落在迷离的梦境之中,落在那些她早已忘却的前尘往事里。
哥哥说过,梦与前世有关。特别是那些催人泪下的悲伤的梦境,那一定是前世经历,尽管饮下了孟婆汤、忘川水,仍无法遗忘,一定要在此生坚持破茧重生的爱恨情仇。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悲伤的梦境中幽幽醒转。
“你醒了么?来,快喝点姜汤。”
温柔婉转的女声轻轻地响起,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温热的姜汤已送至唇边。
她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那是一个美丽且韵味十足的女人,皓腕玉颜,彩衣鲜艳,嘴角的笑容是那样妩媚妖娆。
她皱起了眉头,很不喜欢姜汤燥辣的味儿,伸手将它推了开去。她不是这俗世中的人,腥辣燥热之物不利于修持。头痛欲裂,她不禁要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救了我?”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怎么看,她也不像是能救自己的人。
“不喝也罢。”那女子放下了药碗,扬眉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哭了,为何如此伤心?”
“云歌。”不假思索地答。哥哥说过,名字只是俗世中的一个记号,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世来历。可名字于自己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自己没有身世来历可言。
“很好听的名字呢。云歌姑娘,你为何要投湖轻身?要知道,生命如此宝贵,无论人世多么凄凉……”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她并不想听她说教。
“这里是栖月湖畔,也是整个王城最有名的艺馆艳月楼。她便是这里的妈妈凤舞。”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她循声看了去,那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面容清正淡雅,一双温暖如春水的眼睛正默默将自己看定。他是一直都在这屋子里,还是刚刚走进?是因为被湖水浸泡了许久,体虚气弱,灵力大减了吗?自己竟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或者到来。不过,他与身前叫做凤舞的女子似乎并无恶意。这么说来,救自己的人便是他了。她却并不想多问,倒是艺馆这个名字让她有些不安。尽管不涉尘世,她也知晓,所谓艺馆,其实就是青楼,只是这里的姑娘卖艺不卖身罢了。她是怎样超卓人世的人,怎能留在这样不清不白之地?她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
他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姑娘名叫云歌?”
他眼睛闪亮,温情脉脉。
“是。”她淡淡地答,言辞间,风清云淡。
“在下姓陆,名千羽。敢问云歌姑娘家在何处?在下可送你回家。”
回家?她的心不禁一痛。身世浮萍,家在何处?自己是有人生无人养的孤女,是无人收留的孤魂,流浪便是自己的宿命。自己擅自行动,哥哥一定很生气。“我自会回家,无须劳烦公子。”她淡淡地说过,起身,径自向屋外走去。
屋中的一双男女不禁怔住了。
待她已飘然而去,凤舞才皱眉道:“这姑娘好不懂事!好歹我们可是救了她一命!”
“那又如何?”陆千羽轻笑道,“莫非要她以身相报,留在艳月楼?”
“小爷,你又何必如此挖苦人?”凤舞颇为不快,转念一想,却又道,“直以为她是个寻常溺水的女子,可现在想想,周围无船无舟,她是怎样去到湖中的呢?真让人很疑惑呢。据说,救她起来时,她一直在唤着回雪,像是一个名字。或者,是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回雪?”陆千羽眉头一扬,若有所思。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记得在地宫里看到过这样的句子,据说那是神人用指力在顽石上写下的,这句话的最后留有两个字——回雪。
“小爷,你猜,那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人?”凤舞问道。
“清雅绝伦,淡然若仙。依我看,她乃天上之人。”陆千羽玩笑道。
“只怕不是仙,是妖!”凤舞蹙眉道,“陆爷说了,最近湖中颇不宁静,只怕是有妖人出没。”
“妖人?”陆千羽冷冷一笑,却并不予以理睬。他的心思仍在刚才那位白衣女子的身上,心中暗道,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是妖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