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凤舞一路急走,好生疑惑。适才,护院来报,说是有人来前来寻人,一定要见凤妈妈,是怎么也赶不走。
一个白衣的男子负手立于廊下,冬日的暖阳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细致分明的轮廓。
凤舞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好奇怪的男子。
那果然是个奇怪的男子,白衣胜雪,黑发如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近乎完美。凡尘俗世怎会有这样的男子,他的神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泊和安宁。在他的面前,美艳如凤舞,也只能自惭形秽罢了。
他是一幅空灵的水墨,凡间不会有这样的男子。
她怔了怔,定下心神来,迎了上去。“公子是来艳月楼找人?可是来找云歌?”她不由自主,声音变得很轻很柔,这样的男子来艳月楼,自然不为寻欢。而艳月楼中,除了云歌,还有哪个女子能让他前来相寻?
他回身看她,眉目间波澜不惊:“我来找你。”
“找我?”她一惊,便又道,“是为了云歌?”
他点头,眉头轻蹙,一丝隐约的忧伤和寂寥掠过眉梢。
凤舞看在眼里,心不禁没来由地微微一痛,只道,这也该是个大寂寞过的人,才能将心中至深的痛藏于风清云淡中。
他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放于廊上,淡淡地说:“你且收下这个,替我照顾云儿一阵。告诉她,我要离开一些日子,让她安心地养伤,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敢问公子贵姓。”凤舞上前一步,追问道。
“我是云儿的哥哥。”他淡淡地答,眼睛看着她,却并没有真的看到她。她于他而言,原本不存在。
凤舞有些不快,他是她的哥哥,怎么忍心将妹妹留在青楼之中,于是冷冷地说道:“公子,艳月楼可是艺馆。”
“我知道。”他说罢,转身便要走。
“你不看看她?她伤得很重!”她不由上前一步,急急地说。
“所以,我要你照顾她。”
他的话好怪,丝毫不通人情。
“你是她的哥哥,照顾她,是你的责任!”凤舞毫不留情地说道。
他站定,回身,看向她,仍旧面无表情,默默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人间才是有情之地。所以,我要将她托付与你们。她属于这里。”他说罢,不再眷恋,转身离去。
凤舞好生气恼,却又发作不得。她拿起廊上他留下的东西,竟是满满一袋金珠。
她惊呆了。
云歌默默地听着,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地听着,泪珠一颗颗地落。
鸿雁在云鱼在水。月珑,你这样就把云歌丢下了吗?
“云歌,他真是你的哥哥?”凤舞看在眼里,小心地问。
“他说是,便是了。”
她答得奇怪,凤舞也不计较,只是殷殷地劝:“别伤心,他说他会回来。无论他走到哪里,心里还不都在惦记着你。”
她幽幽一叹,收起了泪水,收起了心痛。月珑,你要去哪里?为何不能带云歌一起去?那一定是千难万险之地!她站起身来,也不理凤舞,径直向外走去。
“你内伤未愈,要去哪里?”门前,楚骁一把将她拉住。是凤舞遣人告诉他,云歌的哥哥来了。他于是匆匆赶来。
“与你无关!”她冷冷地说,冷冷地看着他,“放开!”
他眉头深锁,看了她半晌,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眼睁睁看她离开。
荒凉寂寞的小树林里,云歌走到了千年古树身边。
究竟发生过什么?五百年,每一生每一世,都发生过什么?月珑竟然如此狠心,真的将云歌丢下了。
“天女,让你的精元进入我的灵根,我带你去看。”树妖这样对她说。
她毫不犹豫,在树下盘膝而坐,元神出窍,悠悠然,走进了树妖的灵根之中。
五百年,虽不足以沧海桑田;五百年,却是可以物换星移。
月珑,还是那样年轻俊美的月珑。他执着一个美丽少女的手,缓缓走来。与这一世不同,月珑淡泊安然的脸上带着浅淡温暖的笑意,而那姑娘也没有面纱蒙面。她在他的身边,那样单纯地快乐着,犹如一只洁白的蝴蝶。
林间,鹧鸪声住,杜鹃声切,芳菲都歇,却抵不得人间离别。
月珑独自离去,少女切切地等着。天空风云变色,是有天人斗法。少女执着与自己一般的银丝灵链飞身而去,不久,抱着奄奄一息的月珑艰难地回来。
“哥!哥!”她切切地唤。
“星儿,别哭!傻姑娘,你忘了,哥是不死之身呢。哥只是受了伤,休息几日便好。”
星儿?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或者说,自己的前世叫什么名字?
星若——一个名字兀自在心中如此清晰明了。
“哥,我们根本不是龙灵的对手,我们都敌不过他,无论如何修持都是徒劳。”
“是这样。”月珑苦苦地笑,“可我无法放弃。”
“怎么可能无法放弃呢?”她执着地劝,“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天涯海角,我们可以很逍遥快乐地活着。”
“不可以。”他幽幽地叹,“星儿,不死是因为诅咒,是神灵的诅咒。这个世界,这滚滚红尘之中,没有哪一个地方会收留不死的魂魄!月珑是连做孤魂野鬼的福分都没有呢!”
“星儿不明白!不明白!不死又如何?留在尘世又如何?星儿会陪伴着你,永远!”
“是永远吗?星儿,你知道,你会老会死,会走上奈何桥,会将我丢弃于忘川的河中!”
她呆住了。他说得不错,他说的都是真的。
“所以,星儿,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将龙灵和他带回天界。只有回到天界,我的灵魂才有栖息之地。”
她站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可怕的光芒:“哥,我明白了,星儿知道该做什么了!”
不待他有所反应,她御起灵力,飞身而去。
“星儿,回来!别做傻事!”他挣扎着起身,追了去。
天不荒地不老,是因为天无情地无心。
他带着她回来了,带着她依旧温暖柔软,但了无生意的身体回来了。他紧紧地搂着她,放声痛哭。
云歌的泪潸然而落。他的刻骨铭心的悲哀,她能感同身受。
“这是第一世。天女,你还看吗?”树妖微微一叹,轻轻地问。
她摇头,再看,仍是心痛,仍是悲哀,仍是一样的无奈和无助。
“不看了。”她苦苦一笑,“以后的每一世,仍旧会重复同样的悲哀。只是,以后,月珑不会开心地笑了,月珑身边的姑娘会蒙着面纱示人。而如今,应当是第五世了吧。”
“天女,你如何知晓?”树妖好生惊异。
怎会不知?
尽管一次次地饮下忘川水、孟婆汤,一次次走过奈何桥,可骨骸深处,总有一些椎心刺骨的痛无法说忘就忘。总会有一些若有若无的记忆,伴随着往后的每一生每一世。
“树妖,为何要叫我天女?”
“你世世与天神相伴,自然应当是天女。”
“仅此而已?”
“我错了吗?”
“云歌是肉身凡胎。往后,不要再叫我天女了。”
云歌的精元恍然走出了树妖的灵根,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一股腥膻之气上涌,她的体内灼痛,嘴角流出了鲜血。是旧伤未愈,再添新痛呢。她对自己苦苦地笑,轻倚在古树之上,浑身无力。天人斗法,神人相争,干卿何事,干卿何事啊!云歌啊云歌,你只是凡胎肉身,只是微不足道的朝露蜉蝣。
真想就这样走,再不问悲苦的人世。
可她,终究是不能将他丢下。他是无人收留的魂魄,而她,便是他在这荒凉的尘世里惟一可以牵挂的根。
哥,十八年,于你天神的灵慧而言,可是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十八年的相守于云儿来说,却是足以胜却生命的深情啊!
天旋地转,她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有人骑马而至,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温柔地抱起,宛如掬水,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她便会从指缝中流走一般。
那是怎样温暖有力的怀抱,那样安稳,那样熟悉,仿佛曾经相依相偎。
“哥!月珑哥!别走!别把云儿丢下!”她泪落如萤。
那人将她抱得更紧,是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骸中一般。
笛声悠悠,是那样缠绵悱恻、深情款款。那是谁,谁在诉说着经年累月的相思之情?
云歌醒来之时,耳畔悠扬的笛声渐息,自己眼前之人,竟是陆千羽。是他再度救了自己?
他眉眼温柔,深深地将她凝视。
“谁在吹笛?”她呻吟着,轻问道。
“哪有人?你听错了。云儿,你很痛吗?身子痛,心更痛。可怜的云儿!”他的话中满是爱怜。
“你肯来了么?你不是要去醉城么?你为何要来?你对我不是没有丝毫情意吗?”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都是泪,却不愿落下。
“对不起,云儿!你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执起了她的手,握在手心,握得很紧,眉头深锁,是有满眼的焦虑和不安。
她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蜷缩于床角,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云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焦急与心痛,她竟能感同身受。或许,她应当告诉他,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或许,她应当问他,那夜他回答陆老夫人的话是不是都是言不由衷。可话到嘴边,却只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而已。她是什么都无法出口。终于,她懈气地说道:“算了,不要提不开心的事。”
他凝视着她,若有所思,却又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