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千羽在栖月湖边找到了神情恍惚的云歌。
她独立于寒风之中,一湖寒碧映衬着她忧伤寂寥的心肠。她在吹笛,是一支翠绿的竹笛。
灵山远,暮色催人回。年年碧海,岁岁青天,夜夜尘心醉。千年行役憔悴损,为谁红尘累?
她的曲子犹如天籁,只应天上有;她的曲子蓄满了空灵却略显苍凉的情思,是有刻骨且深远的忧伤不得排解一般。这曲子听来,都是一颗老心,不应当是她那样的妙龄女子所能吹奏。
他默默地守在她的身后,在冷风中等候了许久,直到一曲已毕,她收起竹笛;直到她的泪水一颗一颗,落进仓皇的风中。他心中不忍,走了上前,轻轻地将她呼唤,看她回头,看她的眼中蓄满晶亮的泪。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思量着。
“云姑娘,你怎么了?”他切切地唤,心如此疼痛,“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独自在这荒凉的栖月湖畔。天气这么冷,你会生病。”
“千羽,你的身边可有这样一个人,他与你近在咫尺,却是隔着天涯;他与你相依为命,却又形同陌路。”她轻轻地问。
他不明就里,惘然摇头:“云姑娘,你心中有苦,都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好吗?”
他分担不了。他是凡人,如何能揣度天界神人之事?可自己也是凡人呢。月珑说了,自己也是凡胎肉身,自己只是云歌而已,不是天女初月。她对自己苦苦一笑。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道:“云姑娘,千羽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可能对千羽说说自己的过去?”
过去?她的心苦苦一笑,自己哪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自己的故事都是别人的呢,是关于天女初月,关于天神月珑、小白龙回雪的吧。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悲沉的梦境,哪一个是属于自己的呢?
那日,陆千羽将云歌送回艳月楼后,便匆匆返回了陆家庄园。是有小厮送信来,说有妖人闯入陆家庄园。他临走,不忘叮咛凤舞,好生照料云歌。
这日午后,冬日难得阳光明媚。云歌在自己的房间中摆弄着花草。她住进艳月楼不几日,便将自己的房间变成了花房,里面用各种器皿种满了花花草草。
突然,笛声悠悠,送入耳鼓。
她急忙放下手中的花,侧耳倾听,却加速了心跳。
鸳扣锁心,丝萝有梦,忍问酒醒何处。娥眉长敛吹不展,离人千里斜阳暮。盟山旧约,月月年年,只恐归期又误。梅边吹笛相思砌,云寄冷香书尺素。
又是那支婉转深情的曲子,牵引着她,回到儿时的那场偶遇中。她不由得,取出自己的竹笛来。当初,与少年相遇之后,她终日缠着月珑要学吹笛。月珑无奈,便为她做了这支竹笛,并教她曲子。自然,月珑吹不出如《云歌》一般溢满尘俗之情的曲子。
灵山远,暮色催人回。年年碧海,岁岁青天,夜夜尘心醉。千年行役憔悴损,为谁红尘累?
月珑的曲子听来,都是一颗老心。是啊,月珑有的,何尝不是一颗孤独无依的老心!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收起竹笛,循着那悠扬婉转的笛声走去。那一瞬,她真的很想看看吹笛之人,是否仍旧是多年前那般明媚如春日的阳光。
转过一处回廊,却几乎与人撞了个满怀,是陆千羽。
“云姑娘,怎么这般心思恍惚的模样?是病了吗?”陆千羽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笛声停了,周遭一派静谧。她收敛心绪,对眼前之人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我很好,只是听见有人吹笛,觉得好听,便寻了来。”她轻轻地答。
他默默地凝视她,眼中似有深切的情意。她垂下头去,薄纱遮住了她俊俏的脸颜,看不出,是不是有羞赧之色映红了她的脸颊。他执起了她的手,说得深情款款:“云姑娘,我从此便唤你作云儿,可好?难得好天气,我带你游湖吧。我为你抚琴,你用笛子和我。”
她抬头看着他,斟酌许久,终于点头同意。
他执着她冷滑无骨的手,直走向湖边画舫。她跟在他的身后。他瘦削却高挑的身形挡住了眩目的阳光,仿佛云朵在心中留下了一片浅淡的阴翳,再也挥之不去。冬日的暖阳中,画舫悄无声息地向湖心划去。
他的琴声一如他的人,华丽而隽永,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夜里,也暖如春日。
倚在船舷,沐着冬日的暖阳,安心地聆听他抚琴。尘欢俗爱是什么?便是这样一种让人情愿溺闭其中而无法自救的温暖吗?月珑,你从未对云歌说过,人世,原来是这样一副模样,远不是过去那种孤单冷清。
滚滚红尘,你已走过了几世几劫?尘欢俗爱,你究竟有了几分领悟?
一个声音突然直入脑海,腕间的银丝灵链也轻轻地颤动起来。她兀自起身,放眼看去,湖面,薄雾氤氲,一点灵光在远处若有若无。她不假思索,便是要飞身追去,却被人一把抓住。
“云儿,你怎么了?”他的琴声戛然而止,他的眼中都是疑惑,沉沉地将她看定。
她茫然地看着他,腕间的灵链安静下来,湖中的龙灵已隐没于湖水之中。她惘然摇头,坐了下来,心神不宁。
他将她冰冷的手握于自己宽厚温暖的手心:“你刚才,想做什么?跳湖?看我是不是能将你解救?或者,与我在一起,竟是如此寡淡无味的么?”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好好的,怎会跳湖?与你无关,我只是突然有些不安,总觉得,觉得……”她说不下去,十八年来,月珑没教过她撒谎。
他轻轻一笑,玩笑道:“是不是湖中有妖灵,在将你召唤?”
她被他说得一怔,他说得不错,龙灵是真的在将自己召唤呢。他要对她说什么?他要她做什么?或者,龙灵竟是在将自己窥视?这样的想法,让她的心愈加不安起来。
“昔日云中仙,今朝梦里人。”他却并未觉察她的心事,而是幽幽一叹,说得深情款款,“云儿,你是栖月湖中的水妖吗?”
水妖?她不禁一阵愣怔,却又恍悟,他不过是在说笑。他无非凡人,何尝真的见识过水中之妖。她不禁要问:“我若是水中之妖又当如何?”
“若是,我便投身入湖,与你一同做那水中之妖!”他意味深长。
她听懂了他话中之意,脸颊微微一热,垂下头去:“尽瞎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妖啊怪啊!”却是不由自主,微微地笑了。
“云儿,你笑了。”他的眼神深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她仍旧白纱蒙面,让人无法看得清楚明白。
“不可以笑么?”她轻轻地回应。
他说得认真:“云儿,那夜见了你,见了你那双明如星辰,不带丝毫尘间杂念的眼睛,千羽便以为,那是世上最美丽的眼睛了。可是云儿,你要笑。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眸影生动明媚,是直让人惊为天人呢。”
他说得痴迷沉醉,她不禁抬头看向他,目光撞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刹那之间便被点燃,那样热烈地将她看定。她怔住了,有些慌乱。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就算是月珑。月珑眼中的怜爱纯净而透明,不带人间的烟尘之气。可千羽的不同,他的目光带着尘世的欢爱,写满了欲念。
他痴痴地凝视着她幽深的双瞳,不知觉间已抬起了手。“云儿,让我看看你,好吗?”他低低地呢喃着,手指已触到了她面颊上的薄纱。她的心兀自一惊,急忙别过头去,躲开了他的手指。
“千羽,不行!世人皆不可看我的容颜。”她惘然地说着。
“不可以?为何?”他疑惑地问。
“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世,我的来历。”
“对不起,云儿,是我唐突了。”他呆了许久,这才怅然地笑了。她如星辰般闪耀的眸子,以及其中掩藏不住的深深的忧伤和迷惘,还有那薄纱之下隐隐绰绰的秀鼻芳唇,都让他的心充满好奇。他真的很希望了解她的过往遭逢,很希望看清她的面目。“是不是曾经许下过诺言,此生第一个见到你真实面目的男子,便是你的夫君?”他玩笑起来。
她又是一阵愣怔,夫君这个词,可是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千羽,我有事想向你请教。”
她说得认真谨慎,他却不禁哑然而笑:“何事?”
“一个人,明明很关心你,很珍重你,却又对你刻意冷淡。他的心,究竟在想什么?”她殷殷探询。
他若有所思,淡然地答:“总是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因由吧。”
“一个人,如果经历太多、太苦,生活太冷、太寂寞,要如何才能让他开心快乐起来?”
“云儿,尘世里最值得珍惜的,便是人心温暖。人心可以温暖一切的苦难和悲愁,只要你肯付出。”
“是吗?”她垂下了眼帘,认真思索起来。她做得到吗,月珑做得到吗?若她做不了天女,便无法烘暖月珑荒凉的世界吧。所以,她应当为他找到龙灵,找到那个人,和他一起,返回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