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升起启明星,背景是草原的黑夜。黎明前的一刻钟,天穹下鬼火般的荧光划过掠出一道短促的弧形,浓稠的黑暗里爆出火光,紧跟密集又绝不拖泥带水的单发,发烫的步枪管缩回去,草堆中的人站起来。
“位置。”
“靶位是227c,226b,107f……”
“范围。”
站起来的人自己就是个草堆,从身上扒着累赘的伪装,猝然打断这兢兢业业的报告。
“九点钟到一点钟方向覆盖。”
那人没问伏击成绩,他从夜视镜看得见自己的弹道,但实际让他感知命中的是子弹出膛时的震颤,那之后的事就与扣动扳机的人无关了。
“夜间移动靶位,八发命中。”
“靶位设定参数。”
“单个六秒,八个靶位十二次曝光。”
“怎么还用夜光的,总是哄孩子玩……调到四秒,换热成像靶位吧,装备都换几代了?别舍不得经费。”
负责记录的尉官笔一顿,抬头为难地看着那个模糊的轮廓:“陆队……夜间伏击这么改,我们团今年成绩没法看了。”
“成绩不是拿来看的。听陆队的。”
声音来自树上,草丛里又东倒西歪站起几个人形,寂静的草原上顿时有了人气。树上跳下的兵就地滚了一圈卸力,站起来拍拍尉官郑向前的肩膀。陆百坡完全除去了伪装,正用袖子擦着装备上凝结的露水,高明走到他面前递上一块方方正正的手巾。
“别这么糙,咱们多大力气养出来的。”
陆百坡笑笑就接过去,挨了一夜冻,临天明又下一场冷雨,湿透了几层作战服,头发上都在往下淌水,人湿得和他的那杆枪一样。草丛里聚起来六个人,都带点困意和戾气,但这群散兵聚起来时自动成了条简陋又标准的作战队列,有清晰的前锋,后卫和侧翼。陆百坡认认真真擦他的枪,队列里没人说话,但有人打哈欠。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没人动,也没人有言语上的质疑,就是有人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是掏烟的前兆,等他们真把一根烟叼在嘴里时陆百坡忽然下了前进的口令,让那兵愣一愣又不得不把烟别到耳朵后面去。
“时间还够,不歇会暖暖衣服?现在可视度挺差,这么走路人也难受。”
“地图。”
高明紧跟几步走到和他并排,抖开一张军事地图。陆百坡看几眼一马平川的四周,低头看一眼地图,抬手在上面扎两枚图钉。
“这里上一棵树都没有,你也能扎点?”
“是教得好,练多了就行。”
“我们的地图学都是吴队教的,我也练,练得不少,我还是不会徒手扎点,陆队教教我?”
陆百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开路,头也没回:“教我地图学的是陆百年。”
高明就不说话了,专心去看地图上的图钉。走出沼泽地后,小队又像在泥里滚过一遍,冻得人人嘴唇发青,好在陆百坡下了原地休整的口令。坐下来的人开始吃单兵口粮,更多人点上一根憋了很久的烟,陆百坡坐着嚼一根草。
“这是拉练途中……你们是不是违反纪律?”
郑向前鼓起勇气问队尾坐着的兵,对方乜他一眼。郑向前知道他这扛红牌的学员兵不受待见,自觉地闭了嘴,重新坐回高明身边,正队和副队看上去还算和气的人。陆百年正用小锉刀锉一枚子弹,高明在标注地图,郑向前只好去调试他的跳频电台,向上级报告行军进度。这是一条新设计的渗透训练路线,由特侦连验收和修正,他是团部派下来的记录员,但郑向前自知他更是个拖油瓶。
“突击步也用锉子弹?还以为你用的是八五狙呢?”
陆百坡把一枚新的子弹压上膛:“习惯。”
郑向前搭腔:“陆队不怎么爱说话。”
“他是话少,陆队把话都憋到一个人前头。”
高明笑着欣赏郑向前的表情,陆百坡懒于回应,主动转向这个学员兵。
“别听他胡扯。哪年兵?”
“一零年军校,今年刚下连,陆队!”
郑向前的回答显出用力过猛的认真,五天四夜的渗透快结束了,陆百坡私下和他统共没说过十句话。陆百坡这种人很容易成为年轻军人崇拜的对象,这么活生生一个尖刀和他行军了二百三十公里,郑向前一路的兴奋已经有些麻木了。
“专业?”
“通信工程。”
陆百坡就不再问了,举枪瞄准再放下,郑向前压着激动自己跟了一句:“我是国防科大毕业的,陆团是我学长呢。”
这一句换得陆百坡多看了他一眼,而后下了继续前进的口令,掐着点正好是一根烟的时间。剩下四十公里只剩一道火力突破的科目,其余纯粹是场急行军。平原上还会不时闪现荧光靶,往往是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子弹一齐打碎,郑向前主动落到队尾,又一次有效击发后他身边的后卫也忍不住吹了个快活的口哨。
“光耀千秋八一杠!”
这支小队混搭着的杂乱的装备,纯粹是每个人各挑了一把,没有要严密配合的意思。通过模拟火力区后陆百坡召他去记录,听到他说“把红外模拟换成实弹”时郑向前实在写不下去。
“陆队,都是刚转志愿的三年兵,这种强度不行。”
“人从雪枫调,他们把握得好。”为了确认,陆百坡转向高明,“你是雪枫来的,能不能保障?”
“只要你不给学员配实弹,我倒怕我们旅被这帮小鸟搞出伤亡。”
郑向前就认命地继续记录。
“要增设诡雷吗?”
这是难得的一个问句,郑向前一下嚷起来,这事就算面对陆百坡也不行。
“陆队!这是渗透,学员不是爆破组的,要成绩也要保障拉练安全!”
高明问:“今年集团军的死亡指标?”
“万五!”
郑向前语气甚至有点高傲。陆百坡和高明对视一眼都笑了,而后前者摆摆手继续前进,意思是那就算了吧。
小队终于走到目标集合地时,立刻有军医上来给每个人量血压,外加每个人口服一支的葡萄糖。比规定时间提早十二个小时到达,这个成绩多少让队员有些骄傲,故意当着团部的面互相大声说“这有什么,当踏青嘛”,军官心里有气但也懒得理。高明脸上苦笑,知道这种炫耀过分了,信息化战争,一切贴近实战,一路他们狼狈的时刻很多,绝不是踏青那么自在,其实他还感到一丝苍凉,二十九岁的兵,军中让人过早感受到衰老。
“哪个说的踏青?交个八千字郊游日记给我,过这么悠闲我看年假取消了也行。”
队里一下哑巴了一片。食堂里郑向前和后卫聊上了,两个人兵龄相近,一聊还是老乡,后卫高兴起来就把宝贝的八一杠给郑向前抱着,撸起自己的袖子。
“我是丛林特战的!看到没有,边境线上的蚂蝗咬的。”
陆百坡和高明隔着几排桌子,远远看着几个休整的兵,桌上的流食一口没动,高明看见陆百坡一手压着胃。
“怎么又犯了?”
“夜间狙击,王八蛋……伏击位是个水坑,趴六个小时着凉。”陆百坡恐怕是忍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行,兜里的药掏出来,扣出来几枚干咽了,“盯着他们点,肠胃功能得恢复,这两天别哪个仗着年轻嘴馋偷吃东西。”
“有坑你不知道挪窝啊?回头我就给陆团打报告。”
陆百坡白他一眼。高明当然不真打报告,正是国庆军演的当口,为了师部他也不想折了陆百坡。
“你和郑向前一般大的时候,能跟上我们这次拉练吗?”
“这次算什么啊?他还是轻装,我们一边验收还得一边带孩子都没放开手脚,就这回的速度……不能。”
“特侦下来一批雷达车配不齐人手,陆百年那缺技术兵。”
高明就摊开私人笔记本,潦草地记一个名字,嘴上更潦草地说了一句:“你怎么不多想想自己?听说师里要建个电子营,机会不多。”
陆百坡露出点狡黠的笑容:“不去,我怕他们给我军工转政工。裁不了我的,大不了我往大院里一扎吃陆百年的大米去,还能饿着我?”
高明心里叹了口气,每个人头上悬着一把改革的刀,但他最忧心的还不是这人的前程。
“……现在海上不太平,你知道尖刀是做什么的?”
“捅出去再收回来,你怕我收不回来啊?”
高明被他笑得没脾气:“我可没说过这倒霉话,好吧陆军士长……你不是尖刀你就是颗子弹。”
“真不想让你回基地,回去了可就是敌人了。好副手……我们演习场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