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车的口令下在凌晨四点。
武装集合,直到蹬上车我还在发懵,六六路上摇晃着我的胳膊,连声问我:“没搞错吧!土包我没做梦对吧,我们是要打靶了?”
我恍恍惚惚点点头,实弹射击是新兵连最后一个科目。日期是通知里白纸黑字早就写着的,我们集体性沉默,各自想着自己是怎样一秒秒地挨到了这一天
我在卡车里还是被颠得七荤八素,头盔叮咣撞在铁质车厢上。走神之后是持久的兴奋,我们第一次远离那铁牢一样的营区,把营房的白墙在黑夜中抛在身后。
“严班长!你第一次打靶能打多少环啊!”
听不清车厢哪处传来的问话,严良冲着车厢里的人堆说:“用的59,打了……十八环吧。”
黑暗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啊?”。
“严班长……你是两发打了十八环吧?”
严良就笑了,毫不在乎地说:“是十发打了十八环。”
车厢里只有我没陷进那堆叽叽喳喳里,我和严良都坐在最边缘,我紧紧抱着自己的冰冷的八一杠。平原上的夜风扑打在我的脸上,裹着许多石子和沙,寒冷中吸进去的好像冰溜子。车边的我冻得嘴唇发白,却还是拼命吸进寒气,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卡车把我们拉了十多里地,一群人被倒垃圾一样卸下来时还是满天星星,天边刚亮起一条线。
不知道哪里响起爆炸声,那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手雷的声音。哪里又响起子弹出膛的呼啸,近得好像就擦过我身旁,我没出息地随着每次射击而心脏停跳。我们在黑暗里站到天亮,天空亮起就像大幕缓缓揭开,晨光下站着一支刚刚集合完毕的茫茫然的队伍。
又一颗手雷炸开,最近的队伍集体腿一软矮下去一截。
“X,哪有当兵还怕子弹!XX的你们是群什么孬兵!班组带开全部到指定位置坐下!”
所有的连排级干部都在,陈树宝还是大声地拿喇叭骂人。我们成列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地随着每次爆炸声微微震颤。
“这是机步几连的在打靶?让他们把火箭炮带上来放!XX的,让他们冲着这帮鸟兵头顶上放枪、听惯了就不怕了,一群腿软鸡X硬的孬兵!”
我紧紧抱着八一杠,我想起来这烧火棍一样的负重,本质上是一件杀伤性武器,我能扣动扳机让枪口爆发出一枚带火光的子弹,也能被这样一枚子弹洞穿过胸膛,我在充满射击弹道的靶场这么茫茫然想着,就感到一阵牙齿发酸头脑发热的战栗。
“各自都清楚纪律,说破天就七个字,服、从、命、令、听、指、挥!谁他XX的也别在这时候走神,我告诉你们靶场的每条纪律后面都是人命,别给我在这儿整出来几个烈士!”
陈树宝虽然很凶,他其实也很紧张,营连干部都在场坐镇。最初对爆炸声和枪声的恐惧淡去后,兴奋如野草一样疯长,新兵的脸色由白变红,陈树宝一看我们这个德行反而更骂娘了。
“所有班级再给我讲一遍纪律!XX的、你们怎么是这么群猴脾气。”
严良又拉了几动枪支分解。我重复着做了无数次的动作,车上喝得冷风灌得我有点胃痛,在一众或惊或喜的同年兵里我还是一截呆呆的木头,我总是这样,应该是迟钝的缘故。
安全员抱着子弹箱给我们发到五枚实弹,严良说没有试射,实弹射击直接计入总评成绩。
严良说过一班就是凡事争第一,凡事第一个上,所以最先带出的就是我们班级。严良下口令全体起立,当我站起来时觉得全连都在看着我。
白气从嘴里呼出来,感觉飘到眉毛上都挂霜,走到射击靶位立定,地上有霜,趴下来被冰得一哆嗦,裤裆里面估计什么都摸不着了。一个射击位旁坐着一个带袖章的安全员,全是虎视眈眈的老兵,眼神简直是要把人吃下去。老兵手上拿着纸和笔,盯得我心里发毛,我站得离严良最远还有点走神,说了装弹我没反应过来,结果老兵一脚就踹在我腰上,我一口血差点给踹到喉咙。
“装弹!傻X是聋子吗?”
我一句不敢吭,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我只能拼命想着调整呼吸,强忍着疼装弹瞄准,不知道哪个动作不对腰上咣咣又挨了两脚。
“不要摸扳机!保险呢?你这个蛋子怎么这么手贱!”
我简直想拿枪口指他脑袋。
那头有人举了旗子,我看着一百米外的靶位傻掉了,没想到这个距离看过去目标那么远,别说环数连靶子都看不清楚,我呼吸粗重,热气在冰凉的枪身上凝成微小的水滴,我正拼命挤眼睛,冷不防身边六六的枪就响了,接着就噼啪响成一片。我调整好的呼吸因为紧张乱成一团,手一哆嗦就扣扳机射出一发子弹,后座力撞上我的肩膀,肩上和腰上的疼痛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想着严良教的“有意瞄准无意击发”,想着“三点一线”,想着瞄准下八环,又觉得空空的什么都没想。眼里的虚影慢慢聚焦重合,我根本看不清飞出的子弹飞向哪里,能感受到的只有手上八一杠的震颤,我一直在机械地执行射击动作,直到五发射完还在扣扳机,理所应当又挨了老兵一脚。
我站起来时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了,我心里对他恨得要死。我还有点恍惚自己的第一次实弹射击怎么结束得这么潦草,好像现在才刚刚还魂。
列队带回的时候我有些失落,低头闻闻自己虎口残留的硝烟味。那头在报靶,安全员记录成绩的时候我撩开衣服偷偷看了一眼,右腰上青紫连成一片。严良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放下衣服说没事。
二班已经带出了,我两边都空空荡荡。安全员叫严良过去,等一会我看见排长也凑过去,手上拿的好像是我们的靶子。场上射击声还在继续,子弹呼啸里我抱着自己发烫的八一杠坐在地上,眼看着连长也过来了。
我心里觉得他们正比对看着的就是我的靶位,没什么依据,就是这么觉得。
严良从坑洼不平的沙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陆百坡,九号靶49环。”
我抬起头说“啊?”。
严良看着我笑,我想了想九号靶确实是我的吧?严良和我都没大反应,二班长吴海生倒是乐颠颠冲过来给我肩膀来了一拳。
“哟、知识分子‘西柏坡’,你可怪给你班长长脸啊!”
我嘟囔着说了句话,后来这句话成了全新兵连长久的笑料,指导员笑完了都拍着大腿说这西柏坡,真是狂得不行。
我说:“那就该是我的。”
那是我过得最安稳的一个早晨,坐着看兵看云,闻了一上午的硝烟味。临午饭时枪声稀疏了点,陈树宝的喇叭响起来,我拍拍裤子上的土去受奖。
连里有十四个新兵打到45环的优秀,一齐上土台的江涛看见我,惊喜地朝我偷偷举了举拳头。我还是有点人前头晕的毛病,看着台下泱泱人头又开始对不准焦。我是训练标兵,唯一一点遗憾是优秀射手是易海平的,易海平是唯一一个打了满环的兵。
我带着红花,宣传股干事给我摄像,那一个闪光灯让我猝不及防眯了眼睛,在以后给我留下了一张又窘又滑稽的照片。
一片白光和硝烟味里,我想到自己的新兵连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