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略带暮色时,外公慢悠悠回来了。
他左手拿着老式收音机,背在身后,里面一股浓浓的京剧腔;右手携着装象棋的宝贝盒子,脸上乐呵呵的,一股子神态活脱脱的老顽童。
“外公,你回来了!”乔一帆出去迎他。
“哇——,帆帆!”外公激动地腾出手挽乔一帆,“来进屋来进屋,站在外面多冷!”
“婆娘——,”他大声喊正在做饭的外婆,“别做饭了,去搞二斤米酒来,我们爷孙俩要好好聊聊!”
外婆嘟囔着走出来,“天天就知道喝酒,帆帆病才刚好,老头子你真不懂事。”
看着略微尴尬的外公,乔一帆站起来,“要不我去买酒吧,天黑了外婆一个人不安全。”
“不用不用,酒馆就几步路,”外婆急忙劝阻道,“你外公他老念叨你,你就在这儿陪陪他吧。”
外婆走后,乔一帆跟着外公进了厨房。
外公年轻时是一名厨师,烧的一手好菜,他喝醉了常说,外婆就是相中了他的手艺才嫁给他的。现在老了,不给子女添麻烦,能和外婆安安稳稳度过晚年,便是他最大的心愿。
“帆帆想吃什么菜,鱼呀虾呀我冰箱里早就备着呢,”外公笑眯眯的,“就想着你小子会来看看。”
“家常便饭就行,好久没尝过外公的厨艺了。”妹妹的事搁在心头上,怎么可能吃好,乔一帆还是微笑着说,毕竟是外公的一片心意。
“红焖茄子、糖醋里脊、鲫鱼汤、蒜香虾……”外公边说边打开了火热油,他来往几分钟就备好了食材,调味料什么的更是摆了满满一桌。
“那我帮忙洗菜吧,外公。”乔一帆知道,从外公穿上白色厨师服那刻起,这里便成为了战场。
咚咚……咚咚……梆梆……喀嚓喀嚓……当当……
熟练的刀功下,蔬菜、菌类、鱼虾全部成整齐的块儿状,之后焯水、过油、裹酱……整个过程有条不紊,转眼外公冒了一头汗,仿佛在这个不大的厨房里,还留有他曾经激情挥洒过的青春。
当外婆买回来酒时,第一道香喷喷的红焖茄子出锅了。
“老头子又在瞎摆弄什么呢,都多大个人了。”外婆嘟囔着凑进来,笑的眼睛都眯住了。
不出一个时辰,六道飘香四溢的菜肴就上桌了,细看的话,都是‘软菜’,牙口不好的外婆能嚼动的那种。
昏黄温暖的小屋里,几个小菜,几碗小酒,围着摆上四个小凳子,外公上楼叫惠惠去了。
乔一帆很想听到妹妹开门的声音,但外公也无功而返。
“帆儿、婆娘,咱们先吃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入口了。”外公苍白眉宇下的眼神异常平静,就像料到会这样一般。
乔一帆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夜深了。
“老头子别喝了,唉我一到晚上就犯困,帆帆你看着点他。”外婆困的不行去休息了。
饭桌上,只剩下爷孙俩面面相觑。
“唉老了呀,身体熬不住了,”外公的脸红扑扑的,浑浊的眼里似乎藏着混沌。
“外公你们俩身体硬朗着呢,在这儿的口福我还没享够呢。”乔一帆喝的不多,米酒暖暖的,其实不怎么醉人。
“我和你外婆什么状况我们都知道,都黄土及腰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逐渐地都看开了。”外公又喝了半碗酒,多少有些老气横秋的醉意,“只要你们这些后辈生活的安稳,我俩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外公您别这么说。”
“帆儿你让我把话说完,”外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这次来不仅是看我和你外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惠惠。”
乔一帆用力点了点头。
“先别着急,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外公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亮光,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少年时代。
“小时候家境还行,家里只有我和兄长两个孩子,我爹娘也开明,当别人家都在为生计发愁时,我俩就念完了高中,也算得上品学兼优,那时一户两个大学生可了不得,但那年国家变动,高考取消了。”
“这对希望我俩光耀门楣的父母来说是个噩耗,对我来说却不是件坏事。青年们一起上山下乡,大把大把空闲时间里我迷上了烧菜,当时所里有个下来的大厨,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出色的当然还是烹饪技术。他曾经说过,烹饪和做人一样,都讲求美感和质朴,而味道,只不过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
“七七年恢复高考,我俩都考了不错的分数,但我更喜欢做菜。在那样一个年代,只有上大学才有出路,厨师对于大多数吃不饱饭的人家而言,毫无用处。你也知道我选择了厨师,当时顶着父母和社会的压力,我拜访了那位已经被‘正名’的大厨,他说:只要能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活,即便伤痕累累,也是无悔的。”
“之后的岁月里,我并没有成为想象中著名的大厨,而我的兄长经过深造去了海外衣食无忧,但我并不后悔当初的抉择,如果没有成为厨师,哪里能做出美味的菜肴,又怎么娶到你美丽的外婆,虽然人生因此多了一些挫折,会多走一些弯路,也很可能达不成梦想,但只要拼尽全力活出自己的模样,一切就是值得的。”
“如果仅仅是为了衣食无忧,人生的意义又何从谈起?”
还没说完,外公就醉倒在了餐桌上。
明明是个厨师,却不胜酒力,乔一帆看着眼前的一摊子,都是外公人生的精髓。
把外公扶到床上,处理好残羹盛宴,他蹲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满脑子都是外公的一席话。
为成全自己而努力活着——想必这就是外公的嘱咐。
但直觉告诉他,努力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又能有多少余力去实现自我呢。外公他做到了,顶着时代的洪流成为了一名厨师,活成了自己的模样,乔一帆尊敬他。但更多原本就没有机会的人,那些吃不饱饭上不起学的孩子,他们最终被时代淹没了,又何谈自我?
墙角的梧桐落花了,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院落里还能零散听到几声鸡叫,隔着篱笆外边明晃晃的路灯,一片寂静。
蓦地他想起陆海葵,品学兼优却有着自己的苦恼,面对着遥不可及的喜欢,她还在默默追寻;他又想起自己的父母,每天拼命加班偿还住院所欠下的债务,却也时常微笑;最后他想到了自己,明明劫后余生,却一脸的迷茫。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想不明白。
厨房的灯亮着,难道是忘关了,乔一帆慢慢站起来,夜里的风凉飕飕的。
但他刚走几步就停住了,在对面,少女身着睡衣,慵懒散乱的头发,边啃面包边走过来。
是惠惠吗?一大串信息瞬间涌入脑海中,他懵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哥,”当他回过神,少女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意想不到,没有争吵和不满,妹妹叫了一声‘哥’,便拥了过来。
“惠惠,”乔一帆用尽全力,却只喊出了这两个字,他的身体在颤抖。
“嗯,”少女回应着,抱得更紧了。
那一刻,世界是沉默的,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是没有隔阂的。
来之前,乔一帆想象过很多种与妹妹见面的场景,大多是被无视被冷落,毕竟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拆散一家人的‘元凶’。会被拒在门外他知道,但这份拥抱的温暖却让他受宠若惊。
半天,乔一帆缓过神来,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惠惠,”他轻拍拍少女的后脑,“好了,你抱得太紧我都喘不过气了。”
少女抬头看他,这种呼吸可闻的距离下,她的眼眸,就像一汪水那般,清澈通透。
“嗯,”她点点头,缓缓松开了手。
“还没吃饭吧,”乔一帆捡起地上的面包,“厨房的菜我给你热热吧。”
惠惠也不说话,就那样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热菜。
等到菜都热好了,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乔一帆拿出剩下的米酒,“我热了热,可以暖暖身子,要喝吗?”
惠惠点点头,接过酒碗,递给乔一帆一双筷子。
“哦,我不饿,看着你吃就好了。”乔一帆望着她微笑。
惠惠仍旧不说话,低头就是一阵狼吐虎咽,看样子饿坏了。
“慢点吃,别噎着。”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说起了外婆对他说过的话。
“咯——,”惠惠还真的被噎住了,但她吞咽的速度是丝毫没变。
乔一帆默默给她倒了半碗酒,自己也倒了半碗。
“惠惠,这些年一直让你呆在外面,委屈你了,咱爸咱妈时常念叨你,他们担心你,让你寄宿在外婆家是没有办法的事,希望你不要埋怨他俩。”
惠惠默默地吃菜,没有抬头,乔一帆半碗酒直接下肚。
“其实都怪我,生了一场大病,害得家里面紧巴巴的,我知道自己的过错难以弥补,所以要怨就怨我好了,你心里有气就打我骂我,等心情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家,好吗?”
借着酒劲,他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头的话,一切都是自己犯下的过错。
不知何时,惠惠放下了碗筷,听完乔一帆的话她轻轻摇头。
“哥,那不是你的错,”惠惠表现得很平静,她的眸子依旧柔软如水,“但我还不能回去。”
说罢她起身上楼,乔一帆很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
哪知她上到一半楼梯,又转过身来。
“哥,饭很好吃。”
乔一帆不由苦笑起来,看着惠惠走掉,他无可奈何,只得把剩酒干尽。
夜色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