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回去以后,就在龙舟上晃悠,看看名流仕子们的得意之作,见识一下江南的诗酒盛会。神武军幼军之事早已作为朝廷仁政,传遍大江南北,今日又派出四千多幼军,此刻南京上下百姓都不会因为一小队幼军流连于文会惊诧。虽然若仔细看明显有三个甲胄华丽的不像话,其中两个甚至一模一样,但近日场面上南京所有权贵,包括南京监国、南京守备、五府六部都在,都忙于交际应酬,都没心思关注十几个小神武郎。
当然肯定会有人发现这里有个穿了不一样甲胄的特别扎眼,尤其时不时衍圣公等人会看他一两眼。这样转悠瞒不了太久,迟早露陷,但是有些人就偏偏拿他三口子不太当回事,上来和他搭讪,嗯,关键是这场合没人敢表现的跟他太热切。他是自己闲的慌,找个人聊聊罢了。
他过来就和气的说:“小将军这衣甲如此华丽,羡煞旁人,可愿某于此处为君作画留于后世,也好作个参与此百年未有盛会之纪念?”
朱厚熜摇头说:“除非先生姓沈或是姓唐、文、仇、陈,再一次画我三人!”
那人大笑,拱手说:“某不才,愧姓唐,单名寅,字伯虎!小将军好眼光!”
朱厚熜一副久仰又熟络的表情,笑着说:“某也不才,愧姓朱,字秉之,久仰唐兄大名,可怎地如此寥落,刚刚进纱帐王前侍驾的王伯安该是与兄同年,北侧数排案几也有伦文叙等亦应是,唉,人心不古啊!”
唐寅自嘲一笑:“天下何时不如此?小将军能跟伯虎如此亲切,亦应是性情中人,实同道也!为此该浮一大白为贺!”
朱厚熜脸上一变冷冷说:“尔是何时认出孤的?可是从王妃身上?”
唐寅一愣,作势就要跪下。
他抚着唐寅的手说:“不许跪,亦不许拆穿!说说怎么认出的?”
唐寅原本已然有七八醉意,眼下瞬间清醒起来,恭敬答道:“罪臣擅丹青,尤善人物,对面容体貌较常人更为上心,小将军的白发露出来了几缕,衣甲华丽异常,后面俩位将军又是双生子,实不难猜。此刻最少有十余丹青高手都觉察了,只是不敢靠近罢了!”
朱厚熜笑着说:“把他们都招来,汝给孤三人作画,他们合力给孤的师侄作画!胜过他们,就给汝想要的!”
唐寅大喜问:“小将军有何要求,可一一道来,绝不使小将军失望!”
朱厚熜略一思索就嘱咐他:“要把孤三人画成十八岁模样,而且要录入此地风物,孤待会就在此静候,可待久了会暴露身份,你看着办。胜了他们,天亮后孤给北京八百里快马传信,复你名节!给你功名!要是酒还没醒,此刻等酒醒了,再来贪此事!”
唐寅拱手说:“寅不胜感激,今日必不会薄了君之颜面。”
唐寅说完就嚣张地举着酒杯高喝:“诸位!唐某不才,提议擅丹青者为今日盛会各泼墨一副以作恭贺吴王殿下千秋之薄礼,亦可纪念吴王殿下对江南黎庶之仁爱!”
当即就有陈淳、孙艾、张灵、徐霖四人站起身附议,陆续又有十余仕子起身,包括陆深、顾鼎臣二人。
唐寅仗着名气更胜他人,就拱手建议衍圣公说:“前辈于此处最是德高望重,请前辈做个见证,吾等近二十人,可于龙舟之上随意取景泼墨,不拘题材技法用时,但不可影响盛会,可否?”
衍圣公早就看到他与朱厚熜聊了许久,知道必是已然答允了,就做了顺水人情:“大体就依汝之策,但丹青亦有高下,不做取材之限定则难以评判。”
唐寅索性就言明了:“诸位同道,今年先有吴王奇文《少年大名说》,后有国朝济养拔擢贫家幼子为神武军骠骑卫、鹰扬卫两卫幼军,号曰神武锐士郎或神武郎,今日江南大家尽于此见识了国朝将‘少年强则大明强’之学问付诸实践之神武郎,为此国之盛事吾等必不能吝惜笔墨!需至少应取此地神武郎入景,可否?”
陈淳慷慨附议:“唐兄此议与陈某不谋而合!”
陆深也拱手说:“强国先强少年之事,陆某深以为然,附议!”
其他人也纷纷附议,唐寅又规定需取场中九名神武郎小将军,可着重用墨,但不可露掉一人。
一番商议终于完成,二十人分列各处布置案几,开始准备作画。朱厚熜让六个师侄分列乐舞池之前两侧双手拄剑肃立,他三人则立于乐舞池之后,当然九人的剑其实是装饰华丽的上品玄刀,十分容易辨认。只是马上就会有舞姬从正面挡住他三人。
朱厚熜肃立在那赏的第一支就是今日刚出世的《金陵调》,顾白重编后,二十四家花魁着盛装,配凤冠霞披,神武女官着竹木麒麟甲胄,后披浅蓝大氅,兜鍪顶插着两三尺九色禽羽,配着玄刃,二者齐舞,神武女官以盛唐之《霓裳羽衣舞》改编,秦淮花魁以前宋《鸿门转踏舞》改编,连奏三遍,第一遍为江淮官话吟唱《繁花叹》,第二遍为秦语与吴语交替的《葬花吟》,第三遍则不拘口音,四散开敬酒,各唱其词。
只一刻多时间里,在场权贵名仕领略了盛唐与两宋迥异的乐风、舞风,仿佛时光穿梭,又体会了北地的雄浑萧凉、哀而不伤、浓情绮丽,和南国的华丽细腻、轻柔婉转、温情清秀,甚至有表现出武士的慷慨激烈、向死而生,文士的雍容淡雅、忠贞不屈。
而最惊艳的却是四十八南北两京花魁在第三轮四散敬酒时,眼里的泪和那一声:“郎君,且慢饮!”然后南魁与北魁作佳人送别良人之状。
这种传统舞乐文化无疑让朱厚熜惊喜不已,此刻就是后世子孙苦苦追溯的华夏文化的一个缩影,激动地热泪盈眶,这一刻他觉的来到五百年前的责任。最后花魁敬酒时,当然也有给他这神武郎小将军的,正是听了他说了一句秦语——这就是唐宋呀,然后执意要给他敬酒的苏小娘,苏奻,泪眼婆娑地双手恭敬递着满满一杯。而给大小筠儿敬酒的是萧灼与朱千金,只点了一点。
朱厚熜走了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大筠儿抓住他左臂边晃边提醒:“三郎,快,小姐姐都急哭了!”
小筠儿看着他只心疼地安慰苏暖:“姐姐莫急,三郎该是又想起长安了。”
苏暖温婉一笑,对着刚回过神的他轻柔地说:“小爷,奴不急,奴看着秦王也想长安了。”
还没说完不争气的泪珠子就断了线似的淌进了酒杯里。
朱厚熜端过酒杯,轻叹:“最是故土难离,最是故乡难回!筠儿给姐姐丝绢,让她擦擦眼泪。”
朱厚熜扬起头,直接把那杯酒倒入嘴里,下咽后才惊愕地发觉是熟悉的西凤酒,神武军的西凤酒已经所剩不多,今日似乎没有供应。
苏暖欢喜地说:“是刘老公公给奴都换了,说小爷喝不惯黄酒。”
朱厚熜突然好难过,这么体贴的一个八九岁大长安姑娘,得遭了什么难才一路流落到江南金陵的十里秦淮河。他突然拱手说:“看着家乡的小姊妹就这么倔强地含着眼泪对着孤温柔地笑,孤好难过!小姊妹,辛苦你了!”
苏暖还是温柔地对着他笑着说:“奴心里高兴着呢,不辛苦,小爷也要高兴点,今生日呢!关中的男子汉从生下来就从不哭的!”
朱厚熜摇头轻轻说:“孤今才不是生日,难道你今生日?”
苏暖突然泪崩了,他赶紧就改口说:“孤就试一下你是不是今生日,你等着,孤拿刚买来的五香茶叶蛋分给你一个,关中娃儿过生日都要吃鸡蛋!”
朱厚熜说完就奔刚刚云逸在中间布置的自助餐桌去,拿了一颗五香茶叶蛋,然后打一碗旁边温热的米酒汤圆,剥了放进去,捧过去给大小筠儿围着安慰的苏暖,跟她说:“快,鸡蛋不太热了,没有米酒醪糟,给你泡在米酒汤圆里。快吃了,姊妹。”
苏暖缓了缓就又强笑着说:“小爷给奴留一会,过了子夜,奴就生日了。”
小筠儿立马把负责宴会酒菜的王沈氏叫了来,让她拿回去热着,大筠儿还让她放点醪糟,加点姜糖。苏暖给四人福了礼,就又笑着回去舞乐了。刚刚一众权贵名仕要求再来一场,她得回去继续,虽然并没有人催她,但是今日是她的王生日,她要恭贺她的王千秋,十里秦淮河二十四大家都称他吴王,但她倔强地称他秦王。
朱厚熜问大小筠儿:“她是不是对孤很失望,孤以前是秦王,受关中三十余县百姓供养,却保护不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子。”
大筠儿极认真地说:“三郎日后是监国吴王,就能保护流落江南的小姊妹兄弟了,都接到神武军,给他们饭吃,给她们衣穿。”
小筠儿正色说:“还要护着江南的小姊妹兄弟,今日那孙钰就很可怜呢!”
朱厚熜郑重点头说:“以后孤会注意的,你俩也提醒着点。”
龙舟上又一曲《金陵调》奏完,理算当然的又来了第三遍,中国人自古喜欢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敬酒也要敬三杯,权贵们还想喝一杯南北花魁合敬的西凤酒。不过这一轮已经有人酒壮怂人胆,调戏去敬酒的秦淮花魁了,王伯安丝毫没客气,直接把南京国子监一个有“财”的才子押下船去了。
这次还是苏暖笑着来给他敬酒,不过和萧灼与朱千金一样都是点到即止,朱厚熜笑呵呵的拿过酒壶满上,跟她说:“霓裳水袖妙歌喉,舞绝秦淮醉王侯!这才是醉王侯!要舍得酒!秦人都好酒,你忘了?”
苏暖笑着点头:“奴家耶耶就好酒,跟小爷一样!”
这一轮是乐舞池是有幕布拉上的,花魁们已经连续乐舞两刻多钟,给她们稍微休息下。难免罩进来一两个多余的,就是躲在两处角落作画的唐寅和顾鼎臣,朱厚熜看了唐寅一眼,他还恭敬的拱手行礼。顾鼎臣惊呆了,忙就作势要跪,朱厚熜立马就虚扶着过去制止他。
朱厚熜顺势倒了一杯酒对他说:“孤只是想真正参加一下名仕诗酒盛会,就当孤是汝的同窗,看看唐寅那厮,学学他那脸皮!”
顾鼎臣才二十出头怎么敢跟三十多的江南四大才子唐寅比,忙拱手又放下说:“学生拜读过殿下名作,听过殿下主持天津开港与徐州之战,实在没想到殿下如此,如此……”
朱厚熜摇头,又指着自己露出的几缕白发,笑着说:“如此幼小?如此老弱?孤都不知道孤而今到底几岁!你该早就孤与王妃发现不太对劲,才守着这里作画。很好,你比唐寅做得好,以后莫丢了克己守正之高洁,孤敬你一杯以勉励此真名仕之风流!”
顾鼎臣顿时被捧得晕头转向的不知所措,朱厚熜又示意敬他,他赶紧一拱手,就恭敬接过干净利落的满饮一杯,轻声道:“谢将军好酒!”
朱厚熜反而对他刮目相看:“这是关中的西凤酒,五十年陈酿,寻常江南仕子可喝不惯,你可不像那苏州子弟!倒像是长安子弟!”
顾鼎臣喝了白酒也亢奋了些说:“都是将军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如今江南到处都在传,以后秦淮,秦吴都是一家,学生听秦语就觉得亲切的很!再说,学生生母就是关中人,也流着周秦汉唐的血。”
朱厚熜大赞:“孤没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