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结束,寒假就已经到了尽头。
老太太和老娘袁芳兰帮着忙收拾东西,新旧衣服、旧鞋新鞋、茶缸饭碗,还有被褥蚊帐,用床单包裹得严严实实,用麻绳困扎得结实。
那年代所有学杂用品一律自带,学校实行免费寄读。
住校的学生开学时要带上大包小包,背着被褥床单上学,放假后也要背着这些东西回家。
一是拿回去清洗后上学可以用干净被褥,丢在学校太长时间可能发霉。
二是防止放在学校发生丢失,那时候一床被褥对农村家庭来说是贵重的,是妇女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不可能像后来那样白天走进全友家私晚上就可以回家盖新被子。
一床新被子的制作不仅费钱费票,还费时费力。
女人们需要拿几张凉席铺在地上,席子上垫上辛苦缝出来的黑布,然后把弹好的棉花铺上去,再把被面儿铺上去,坐在席子上一针一线将黑布和被面儿缝合。
添置一床新被子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件大事,比后来家里添置一台电视、一个冰箱、一架空调更重要。
衣食住行,被子是夜里的衣服,被排在生活的前两位。
丢失一床被子,可能就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得穿着衣服睡觉,忍受夜晚漫长的寒冷,辗转反侧,冷得难以入眠。
除了这些学杂用品,老太太和老娘袁芳兰还给准备了米粮和腌菜,煮好的鸡蛋。
其实在郝维明看来很多东西都没必要带,最多带上衣物和被褥就行,现在自己有钱有票,去了学校也不缺吃喝。
但老太太和老娘坚持,他无奈只能妥协了。
带足了钱票,带好了东西,第二天兄妹和陈卫东三人都要搭牛军的顺风拖拉机去县城。如果真是要背着大包小包几十斤东西走几十里山路,郝维明肯定要坚持去学校买新的,决不遭那罪受。
父亲和大哥帮着把东西搬上拖拉机,老娘袁芳兰整理着郝维明的衣服,拍去他新衣服上没有的灰尘,叮嘱了几句,让郝维明认真复习,好好照顾自己,吃喝上不要省钱。
然后又是帮着老三整理衣服,说了几乎同样的话,但还是特意叮嘱了老三,不要有事没事就去找哥哥,影响哥哥复习。
“妈,我知道了。”老三很乖的点头,一点没有之前的调皮样子。
有些驼的老太太伸出手来,想摸郝维明的脸,郝维明忙微微弯了腰,感受到那粗糙的、皱巴巴的、冰凉的手在缓缓地颤抖着。
“维明啊,你要好好读书啊,你要好好读书啊,读书才有出息啊!”老太太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在这个时代她所说的却已经是很大的道理。
郝维明点点头,他想起老太太晚年在医院里卧床不起,神智迷糊,每逢他去看她时,她就醒来,常常摸着他的脸,对他说:“维明啊,俺、你爹、你娘、你哥都没怪你啊,俺们都没怪啊……”
一股难言的情绪翻江倒海。
这个老人曾代替了母亲,看透了他的内心,将他所有的懊悔与愧疚轻轻抚平,让他在中年末尾的时间里逐渐变得平静。
“奶,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郝维明一下有些哽咽,他强忍心中那难言的情绪。
老太太点点头,手缩回去,然后也是去叮嘱老三了。
陈长富、李大春、陈卫兵、刘爱华、张刚荣他们都是上来和郝维明、陈卫东、老三告别。
“儿啊,在学校跟维明好好学习,不管你以后是想当兵还是怎的,你都要先努力一下,试试能不能考上大学。”陈长富在那叮嘱陈卫东。
然后又转过来对郝维明道:“维明啊,你们合伙的事情你放心,我帮你盯着呢,在学校你可得多帮帮卫东。”
郝维明点点头,“放心吧,长富叔,卫东是我兄弟,我也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呢,我会督促帮助他的。”
“有你这话,叔放心了。”陈长富拍拍郝维明膀子。
和众人分别说了一两句,叮嘱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道完别,时间也不早了,郝维明抱起老三一把送上拖拉机拖斗,和陈卫东一起翻了上去。
坐在拖拉机拖斗边缘,前面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声,牛军把摇杆放进拖拉机座位底下的盒子里,然后朝旁边众人挥了挥手,“队长、福田哥、大春,我们走了哈。”
“路上慢点开!”
“路上小心着点!”
郝维明、陈卫东、郝维惟在拖斗里朝众人挥着手。李大春他们在路边朝郝维明他们挥着手。随着拖拉机的起伏抖动他们离那里越来越远,挥手的人变得越来越小,声音已逐渐听不见。
这是重生以来,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离开柳坪大队,在未来的四个月里,他应该不会回来。
在与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重逢的短短岁月里,他已帮助家庭做出了改变的第一步,而后的每一步他应该还是会关心,会参与,会在他们高兴时一起欢笑,会在他们困难时携手同行,那是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他不可分割的血脉联系,永远不能忘却的亲情归宿。
只是现在他要去为另一个人付出,去完成相会的诺言。
看着逐渐消失于视野的人、房屋、梯田,想着逐渐接近的宝源县城、宝源中学,仿佛感到了特别的情绪在心里起伏不定。
当你离开一个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去往一个你向往着、憧憬着的地方,不舍和期待将在内心交织,远离与接近都变得难以选择。
在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和抖抖抖的节奏里,所有最初的情绪离别思绪已经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新鲜感,但很快会因为极差的路况和漫长的路程而变为疲乏和困倦。
老三被抖得难受,一大早就被叫起来了,现在瞌睡虫出来作怪了,坐在被子堆上,靠在郝维明的腿上睡着了。
郝维明自重生后没有这样接近过老三。
他觉得靠在自己腿上睡着的老三,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眼里,她那冻裂的脸庞,睡着时带着些疲累,因无法熟睡皱起眉头,都显得童真、质朴、可爱、稚嫩。
他觉得一股松气的感觉升起来,好像某个随时要爆炸的气球被缓缓放气。
老三可以上学,不再因不能上学而走上艰难的人生。
那存在于他与她心中几十年的鸿沟被填平,他再也不用在那好不容易架起的小吊桥上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任何一件事,说错任何一句话就引来吊桥断裂。
他和她以后将是最普普通通的兄妹,和平常人家一样。
拖拉机离开了山道,走入主道,他朝逐渐远去的山默默说了一声:
二月,我与你告别。
苦难,我与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