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产妇伸出一只冰凉的满是汗水的手攥住凌晨:“凌大姐,我再也受不了了,你如果不肯签字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求求你了,你就说你是我的表姐吧。”凌晨还在犹豫,产妇突然两眼往上一翻,身体呈抽筋状,病房里一时鸡飞狗跳,护士窜出门去呼唤主治医师,又涌进一批医务人员来准备手术麻醉,凌晨在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签了文件。穿绿色手术衣的主治医生进来给产妇做手术前检查,发现婴儿的头部已经露出产道,但是产妇已经耗尽了力气,一用力就腹部抽筋,没有办法把婴儿推挤出来。医生和护士说了几句话,护士过来对凌晨说可能不需要做剖腹产了,医生准备把产妇的会阴处剪开,以帮助婴儿出来,时间长了婴儿可能会窒息。凌晨从未经历过这个场面,整个儿没了主意,只会一个劲地点头。眼看手术就要开始,凌晨刚想退出去,却被护士拖住,替她套上无菌服,说你留下吧,这儿可能需要你的翻译。
病房里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凌晨缩在一角,看着护士除去产妇的衣服,把脚支起,产妇全部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突然露出半个带着胎发的脑袋,但不到一分钟又缩了回去。手术器械叮叮当当响着,凌晨屏了气息,不敢看又忍不住不看。只见护士消了毒,医生跨前一步,身边的手术辅士递上剪子,无影灯下银光一闪,凌晨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才一恍惚,再看只见鲜血漫涌出来,浸染了产妇身下的床单。医生护士在手术床前像打洞的老鼠一样忙碌,一个黑人护士把氧气罩按在产妇的脸上,产妇已经人事不省,像个玩偶似的被人摆弄着,在耀眼的灯光下如一堆苍白的死肉,被临时拼凑在一具骨架上。
凌晨一阵晕眩,只觉得房间里的人都浮了起来,像一群行走无声的影子。时间过得好慢,嘀嗒嘀嗒地凝滞着不肯向前移去,此时嗅觉变得分外灵敏,浓重的消毒剂味、血的咸味、人身上的汗味、狐臭、排泄物的臭味,在房间里搅成一团,冲进鼻孔,薰得她快要昏过去。凌晨两手紧紧地抠着手心,强迫地命令自己挺住,但眼前金星直冒,心脏砰砰急跳,背后冷汗潸潸而下,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准备夺门而出之际,一声如捏住脖子的猫叫声划破满房间的静寂,护士手中提起一具血肉模糊的肉块,皮肤呈青紫色,四肢软弱无力地划动着。经过两天一夜的挣扎,这个婴儿终于生下来了,凌晨吐出一口长气,双腿软得没一丝力气,背靠在墙上,一无所思地看着护士手脚利落地把婴儿洗干净,包进襁褓,再送去育婴间。
生命的狰狞一闪就过去了,医生处理了病人的创口之后,就把剩下的工作让给护士来处理了。他走出去时从凌晨身边经过,双手向前平举着,手术服的前襟上和袖口处血迹斑斑,绿色的口罩里显现出方正巨大的下颚,眼镜后面的眼光像冰一样冷。凌晨突然有个极荒谬的想法跳进脑际,魔鬼!人都是由魔鬼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她连走到车站的力气也没有,出了病房,拐进医院旁边的一家咖啡店,女侍过来问她要什么?她说只想要一杯热水,女侍为难地说客人点了茶才有热水。凌晨只会虚弱地点头,女侍一转身,她就俯身在咖啡桌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
那殷红一片的血迹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世上每个人都从虚无之中走来,生命的雏形在一霎那定型,再走过漫长的黑暗旅程,再经过阵痛,来到人世。无论是贫穷或富有,美丽或丑,聪慧或愚笨,高贵或低贱,女人,只要她跨过分娩这个关口,她就是一步跨进圣者的行列。凌晨自知她是永远跨不过这道坎的。就算经过麻醉,那活生生的疼痛也一定会回来,回来加倍催讨几万年的孽债。
阳光、鲜花、美景、和谐的家庭,所有可期盼的享受、物质都是过眼昙花。甚至连音乐、文学、深奥的哲理、形形色色的宗教,这些精神层次上的东西,也都是浮在世界表面的泡沫,只有痛苦,是永久的源泉,是覆盖世界的海面,是生命至高无上的债主。
佛说生命即苦,感知即苦,执着更苦。
“你是个老灵魂。”一声话语如铜锣鸣响地在她脑中浮现。“老灵魂,老灵魂,老灵魂……”江湖术士这句话对她说来不像当初刚听到时那么荒谬,自从凌晨开始写作,常常从字行间里透出带有一种非经验的印记,写作时不觉得,写完了再重新看时,会被自己的文字所震惊,接下来是疑惑:这些文字真的是我写的吗?笔下的那种经历是离自己的现实生活极其遥远,而描述那种生活的那种经验是完全陌生的。经以时日,凌晨发觉有时在写作中会出现一种恍惚的“场”,在这个“场”出现的过程中,她会被一个与自身相异的人格所带领,在她所不熟悉的时空中旅行,就像阿格涅斯带领但丁在地狱旅行一样。有时又恍然觉得这种经验并不是别的,而就是她自己的灵魂在不同时空中的经验,然后再折射到她无意识的写作中来。
凌晨那一代人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下长大的,这种无神论是粗糙的,不求甚解的。加之民间对神灵的阐述极其浅薄庸俗,急功近利,以致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不愿对灵魂的问题进一步思考与探索。凌晨也不免其俗,直到她来到美国,离婚之后独居,一个人写作,思考,冥想,重新探求内心,“灵魂”这个命题才又一次地浮到水面上来。
灵魂赋予生死一种不可知性,正是这种不可知性,赋予短促的生命与天地同存的连续函数。生,是这个函数的开端,死,是这个函数的再一次开端。
生与死都具有极大的震撼力,从产房出来,刚刚目睹一条鲜活的生命来到世上,可以想象:几十年后,再重归黑暗。那短短一霎那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如果说生存唯一的意义是感知,感知一旦陨灭,存在也随之而逝。
一个单分子的蛋白质是不会感知的,唯有把蛋白质组成一定的形式,感知才会产生,在此感知的基础上,再产生精神,精神中衍生出智慧,科技,文化,哲思,再组成我们所见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从一个个体看来,一切繁复的现象存在于感知,而感知,存在于一生一灭之间。
俗语道:人生是张单程车票,大家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内心有个怀疑的声音说:如果只是一次性的苦难,一次性的了结,然后万籁俱寂。就怕是永无终结的开始,结束,再开始,再结束,只要想象一下那种无穷无尽重复的苦难就会使人发狂。
真的有灵魂吗?世上没人可以回答。你没经历过的事情你可以说没有。但是……
如果真的有灵魂,生存和死亡像日夜一样交替,像河道一样消失在峡谷中,沙漠里,然后再从一个不可预知的地点冒出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科学不能,理智也不能,唯一能在黑暗中引领我们的,只有我们的直觉,那种在我们血液里流动的,超越了我们肉身经验的,来无踪去无影的直觉,才能像阳光穿透云层般地引领我们一窥生死的奥秘。
这种直觉常自生死临场之际出现,如电光石火。
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灵魂也会厌倦,厌倦一次一次地轮回,重返人间。
凌晨当晚发起高烧,抽搐,并且呕吐。惊动了房东,老太太打了电话给崔雷西,崔雷西过来一看,叫了救护车把凌晨送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