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没再进一步行动,那女警回到车上,那男警走过来,对她们说:“把小孩送去社会安全处,他们会得到妥当的照顾。”凌晨争辩说:“照顾不仅是吃饭睡觉,小孩需要母亲。”那警察瞪了她一眼:“法律就是法律,需要有人执行。”凌晨脱口而出:“操他妈的鬼法律。”警察一愣,随即嘴边泛起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女士,我尊重你的慈悲心。但请注意口头用语。还有,不要以身试法。”说完转身而去。
凌晨和同事守着三个小孩,直到社会安全处的儿童安置中心派车过来把三个小孩接走。一回头,看见那个长条脸的女人正指挥锁匠换门锁,像没事人一般。凌晨心头火起,走过去狠狠地瞪着那女人。那女人被她盯得不自在,回过头来说:“女士,请你离开,现在这儿是私人产业,你还不走,我可以叫警察来……”话还没说完,凌晨一口啐沫直直地吐在她脸上。
同事急忙拖了凌晨就走,回去就一头钻进“热情”的办公室,过了一会“热情”叫凌晨进去,说我怎么看不出我们雇用了这么有个性的一个员工。不等凌晨作答,脸一板,说:“我不希望明天的《洛杉矶时报》刊登警察逮捕社会安全处工作人员的新闻。不要忘记你并不是天使,被警察抓去也解救不了这些倒霉鬼。我们所能做的是贴橡皮膏,而不是动手术。”
凌晨还在亢奋中:“你没看到那三个小孩……”
“我想象得出来。”“热情”毫无表情地说。
凌晨摇头:“不,你不能想象三个小孩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抓走的景象,哭得那个凄惨……”
“扯淡!” “热情”突然起身,双手撑在桌上,“我怎么想象不出来?我比他们还苦,从小未见过我的父亲,我妈靠卖淫把我们兄妹五个养大,被警察抓走每个月都发生,我们或是吃教堂的残羹剩饭,或是饿肚子……”
凌晨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饿肚子是世界上最凄惨的事情,你可以没有父母,你可以在露天住宿,如果天不太冷的话,你也可以不受教育,这都没什么。重要的是你活了下来。你饿肚子?三天,五天,就是离死亡不远了。你饿过肚子吗?我是指长期的饥饿。”
凌晨摇了摇头,她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但没长期饿过肚子。
“我在找了第一份工作之后,我的体重直窜到两百五十磅,为什么,吃。什么都吃,猪肉火鸡奶酪黄油洋芋蛋糕通心粉冰淇淋。饿怕了。凡是穷人有钱之后都这样。再慢慢地减下来,我一个礼拜四天去健身房,做瑜珈,跳有氧舞蹈。你看我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吧?”
凌晨脑子里乱糟糟的,茫然地点着头。
“热情”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训道:“对小孩来说,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儿童安置中心会把他们安排到适合的家庭去养育,有饭吃,有学上,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像他们原来的家庭,赌博的男人,只会哭泣的女人,早晚会走上绝路。例子我看多了,有时冷酷就是慈悲,一个人生了坏疽,必须动手术割掉,其余肌体才能存活下来。社安处是救护车,是担架员,做些止止血,贴块纱布之类的工作,真正动手术得联邦和州政府来操办。所以不要情绪过激,也不要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举动,你可能会给自己惹上麻烦,还会带累我们这个办事处。”
凌晨突然心灰意懒,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直视苦难,原来冰山一角的苦难就使她难以忍受。这还是看别人受苦,如果她自己必须在那种日子里挣扎,她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而她徒起的同情心又被顶头上司一盆冷水浇灭:你的同情,义愤,都是廉价的,因为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帮助别人。
世界就那么冷酷而自在地运转着。
耳中恍惚地听到“热情”的声音:“你会经过一个适应的时期,你会看到洛杉矶是一个天堂和地狱并存的地方,你会知道有人受苦不全是社会不公平,很多是他们自身的问题,社会只是个临时保姆,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紧他们,你还会知道有人求生也有人求死,碰到求死的人谁都无能为力,老天最后会成全他们。你会懂得什么是你可以帮忙的,什么是你不能插手的,你会‘成熟’,你会把这份工作当成卖汉堡一样,没必要脸红耳赤,没必要把自己卷进去,没必要想不开而愁眉苦脸,就像你现在坐在我面前一样。”
凌晨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热情”的办公室,整个下午什么事都做不成,同事问她是否不舒服?凌晨正好借机请了病假。回到家里,看到电脑和满桌的稿纸,一点也没有想坐下来写作的感觉。文学算什么?人类思想的沧海一粟,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像凌晨这种默默无闻的写作者,就如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没有人来关注你的想法,痛苦,你的情绪,你的观感,你的表述,到生命结束时就消失无踪,像坟墓上飘散的雾气。就是奠基下名声斐然的大师,他们的观点也是昨是今非,被人挑剔得体无完肤。书架上一排排的《莎士比亚全集》,落满了灰尘,此刻六十亿人口中是否有二十人在阅读还说不定。托尔斯泰花毕生精力完成《战争与和平》,图书馆常年没借出一本。文学和现实比起来就如真实的地狱和迪斯尼卡通一样失真,所有贯注在文学中的努力和探索到头来只是昙花一现,文学耗尽你全部的精力,摧毁你的生活,攫取你的平静,还使你夜夜失眠。
像蟑螂一样活着吧。亿万年一瞬间。
凌晨倒在床垫上,两眼盯住天花板,纷乱的思绪如洞窟中的蝙蝠一样没头没脑地乱撞。前世,真的有前世吗?生命如此无意义,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历尽风霜,受尽磨难。宗教说来世上就是吃苦的,饱含苦恼汁液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吗?耶稣和佛祖喜欢收获的是一枚枚苦果?整件事从头就错,人在世上吃苦,还要把他的后代带到这个遍地荆棘的世界上来。弗洛伊德说生殖是这个世界发展的动力,这动力就是制造苦难的根源。作为小如蝼蚁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郁光曾和她谈论过孩子的事情,两人都说不要孩子。但是郁光意犹未尽地说真有了孩子也是件很欣慰的事,凌晨说你们艺术家不是都不想要孩子的吗?一个人自由自在,干嘛要去挂个磨盘在脖子上?郁光说那是人的本性,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合总想有个孩子。凌晨无言以对,只得喃喃道:“我这辈子大概与孩子是无缘了。”
想起郁光,好久没和他联系了。当初离婚后他天天打电话过来,情绪低落不能自拔。把凌晨也折腾得不得平静,这样比不离婚还糟,凌晨于是干脆退了电话,好在她没什么人际交往,偶尔会借用房东的电话。现在凌晨突然有个冲动,打个电话给郁光,看看他生活得怎么样?毕竟他们做过一段时间的夫妻,就是离了婚,也是凌晨在这儿仅有可交谈的人了。
铃声一响,话筒里传来一声:“哈罗”。凌晨觉得那声音显得那么急躁和不耐烦,是郁光吗?才分开一年,陌生得连声音都认不出来。就是交谈,又能谈出些什么来呢?凌晨在郁光急切的“哈罗”声中一言不发,等了几秒钟把听筒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