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雷西给凌晨介绍了个工作:“你不能老是呆在家里,你需要出去活动,观察,了解,你来美国不就是为了这个?工资虽然不高,但非常简单清闲,你可以有大量的时间构思你的小说。”
凌晨本不想和房东的儿子有过多的牵涉,她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跟他出去参加派对是一回事,但不能让他觉得事事要依靠他。崔雷西曾为了那天晚上的事跟她道歉过,说是喝醉了酒,做了使自己后悔莫及的事,下次会管住自己,希望凌晨能继续和他做朋友。
不过凌晨真的需要有一份收入,离婚之后她过着极为清淡的生活,交了房租之后,每个月的伙食费限制在一个很小的数目之内。但账户里的钱还是一天天少下去。郁光几次打电话问她需要不需要钱?凌晨都拒绝了。郁光说我真为你担心。凌晨说为什么?郁光说你没工作时还是搬回我这儿来吧。凌晨说我会有工作的。
崔雷西介绍的工作是社会安全处的一个咨询机构,近来各国的新移民陆续进入美国,多聚集在大城市里。光是洛杉矶一地就有几十万华裔人口,这些人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以及东南亚地区,有的是辗转从南美甚至非洲进入美国。这些人自成一个小社区,有自己的杂货店,中文学校,社区教会,也有自己的争斗和麻烦。社会安全处每天接到各种求助电话,由于语言和文化的隔膜,求助电话及案件处理的效率非常低,常有家庭惨剧发生。为此州政府拨下一笔款项,专门雇请双语人士为新移民咨询,发现重要问题即向上面报告,以便及时采取预防措施。凌晨经过两个月的培训,被分配在洛杉矶县的移民援助中心,日常的工作就是与人谈话,写一些简单的报告。职务头衔是“社区关系顾问”。
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叫“热情”的黑女人,说“热情”还不如说“轻佻”。黑脸上敷着浓厚的胭脂,涂了桃色的唇膏。留着很花哨的长指甲。跟人谈话时翘着十根兰花指,不住地往指甲上嘶嘶吹气。很好奇地问凌晨和崔雷西是什么关系?凌晨说是他母亲的房客,那女人不相信似的抬了抬眉毛,酸溜溜地说崔雷西是棵仙人掌,女人挨近要小心他的刺。凌晨不想刚上班就跟上司起冲突,闭了嘴巴不作声。那女人见话不投机,板下脸来,把一厚叠宗卷推给凌晨:“给这些人打个电话,有问题就写个报告上来。”
凌晨捧了宗卷回到分配给她的隔间,仔细看了一遍,挑出些紧急的放在优先处理的程序上,其中有一个是七十六岁的老妇人被她女儿弃养,其二是一个越南华裔家庭,丈夫长年赌博,不管家里的妻子和三个小孩,一年多没付房贷,面临银行限期拍卖。另一个是个孕妇,丈夫美国大陆两头跑做生意,四个月前突然断了音讯,而孕妇在一个月后就要临产,经济却断了来源。还有一个男子是在移民局扫荡时被捕,准备遣送出境时突然申请政治避难。最后是个旅日华侨,来美国看望他的妻子和十四岁的儿子,在一间旅馆里被捕,因为他妻子向警方报告家庭暴力。凌晨用电话约了时间,请他们来社会安全处面谈。
那个被弃养的老妇人看来是个知识妇女,眼中闪着精明,说她是退了休的中学教师。女儿是来读书的,读完嫁了个美国人,申请她来美,在东部女儿家住了六个月,拿到临时绿卡到洛杉矶,来了就以被女儿弃养的理由申请紧急援助。
凌晨从电脑里调看了她女儿的资料,入境记录显示她女儿和女婿为她申请来美时,作出的经济保证书上罗列了十八万左右的年薪,而且保证负担任何的财务责任。不到一年的时间,女儿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把赡养母亲的担子扔给了美国政府。
这是凌晨的第一个案子,她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个老妇人,可是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局,申请者信誓旦旦地揽下一切责任,人到了美国之后就一甩手。美国是个人道主义的国家不是?是。那就接下这个没有生活能力的老人吧。更绝的是当事人在美国东岸,却把老娘送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加利福尼亚来,除非是联邦的案件,州与州之间差不多是老死不相往来。
凌晨一犹豫,那老妇人就诉起苦来。她全身都是病,心脏不好,髋关节也要换了,手指因为关节炎伸不直了。牙齿掉得差不多了,急需装全套的假牙。“姑娘,我的年纪可以做你的妈了,如果你妈这样病病歪歪,你忍心让我一次次老远地跑吗?”
凌晨一下子怔住了,她已经有七年没见到母亲了,连出国护照也是托人去办的。母亲对来人说希望她在出国前能回去见上一面,或是她可以来上海相见。但被凌晨拒绝了。近来母亲的脸老是在梦中出现,幽怨地盯住她一声不响。醒来时人变得恍恍惑惑,自问是否对母亲太苛刻了一点。现在面前这个老妇人这样说,不由得动了隐侧之心,一面安慰老妇人,一面把申请表格放到“急办”的档案里。
那个越南华侨的家庭几次都没按约前来,于是凌晨和一位同事上门去探访,那家的女人神情恍惑,呆坐在墙角,问她话也不回答。家里乱得像狗窝一样,浴缸漏水,所有的脏衣服,用品都散在地上,冰箱空空如也,三个年纪从二岁到七岁的小孩满脸肮脏,饿得直哭。七岁的女孩告说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凌晨连忙出门,在附近的速食店买了食物回来,正好碰见银行的代表,带了县法院的法警来驱赶这家人出门。凌晨和同事上前交涉,银行代表是个长条脸的中年女人,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们:银行从九个月前就应该收屋了,因为这家人情况特殊,拖延了一次又一次,所有的折衷办法都想过了,但银行一分钱也没收到过。虽然这家人情景堪虞,作为银行必须保护投资人的利益,收屋是不得已但必须的。凌晨说你没看见这家人有三个小孩吗?收了屋叫他们去哪儿安身?长条脸女人耸了耸肩膀,没回答。
一边示意法警动手赶人,一男一女两个法警先动手去拖那个女人,女人木然地被拖起来,推搡着,到了门边,突然死抓住门框再也不肯迈一步,那个女法警上前搿她的手,那女人一边挣扎,一边把头在门框上碰得咚咚作响。三个小孩哭声震天,眼泪鼻涕糊满一脸地上前拖住女人的衣角。法警见此情景退开商量,男法警用报话机请示了一下。再次上前对女人说如果你继续妨碍公务的话我们会逮捕你。连说三遍,那女人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女法警取出手铐,正准备给女人带上。说时迟,那时快,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猛地冲上前去抓住女警的手就咬,凌晨急忙去隔,那女孩像疯了似的,不管谁凑近都乱抓乱咬,凌晨和同事花了好大劲才把女孩隔开,再看自己手上,已被抓破了好几处,流血不止。警察正准备把女人押上警车,凌晨不顾一切地上前阻拦,你们抓走母亲,这三个小孩怎么办?那女警面无表情地说请不要妨碍公务,让开。凌晨气极,还是拦在车前,用手猛烈地拍打警车的车头盖。车上的男女法警下车,一边朝凌晨走来,一边抽出腰间的警棍。同事看情况不好,赶紧把凌晨拖开。